李诠道:“我家不比那些世族,家风简要。为父定六不准则,你等遵守即可:一不造反,二不为盗,三不结党,四不淫乱,五不邀功,六不贪财,七不嗜杀,八不出家。”
六兄弟都用心记忆。李靖曾想过出家,闻听此言,问道:“父亲明训,孩儿谨记。然而这家训看似简单,要条条做到也是千难万难。譬如若遭逢不测,心灰意冷,有机缘遁入空门以求清静,有何不可?靖儿资历尚浅,但所见僧道,多为大德之人,如僧璨神僧、普照法师、紫霄真人等,都极有德行。孙先生虽未出家,但亦属道家。僧人道士,多行扶危济困之事,不知父亲何以不准李氏子孙出家?”
李诠道:“三郎问得好。为父也极为敬佩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们李家也信佛,故孙先生为你起字药师,大郎之字亦为药王。然而出家一事,若非自小剃度,或如天罡一样自小修道,定是中途起了变故,心灰意冷,才避世为僧为道。人生一世,谁也无从预料祸福。若是遇到挫折就出家,子孙何以繁衍?功业如何创造?为父不许你们出家,并非不尊佛、不敬道,而是盼你们凡遇挫折,都要设法重燃希望,攻坚克难,自强不息。此外,你们都将娶妻,有妻有子,却抛妻舍子只图个人清静,亦非大丈夫所为。”
李端道:“孩儿识浅,但亦闻崔氏、王氏、颜氏等世族皆有家训,无一不将忠孝放在首位。方才父亲训示八条,似乎未将忠孝二字列入。孩儿不明,请父亲教诲。”
李诠道:“端儿所言,切中要害。自古以来,帝王多以忠孝治天下。然而人生一世,若太过拘泥于忠孝二字,断难有所施展。譬如朝代更迭,北周被大隋取代,陈国被本朝平定,北周老臣若是死忠,当今朝堂之上必然空空如也;陈国老臣若不归顺,江南官吏必然血流成河。故‘忠’字,当以天下百姓之心为心。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帝王不以天下苍生为念,置黎民于水火,则臣子为愚忠,助纣为虐而已。还有‘孝’字,若我和你们母亲不幸卧病,你们都要衣不解带,大郎如何在军中建功?二郎如何能潜心习文?三郎如何能纵马驰骋?何谓孝?为父认为,当以司马迁之父司马谈临终遗言为准则:‘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因此,大孝在于立身。自身不立,虽每日侍奉汤药,只是小孝而已。而大孝则以立身为本,胸怀天下,救黎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以苍生之苦难为己难,以百姓之父母为父母,方为大孝。”
李靖听了,心中对父亲又尊敬了几分,说道:“父亲之言,透彻明了,我等当铭于五内。孩儿愚钝,还请父亲将家训八要详加阐释,我等必当作绳墨,终身遵循。”
李诠道:“这八条家训,其实是保身之要。不造反,皆因造反只有一条路,就是问鼎天下,概无退路,历代身首异处者极多,位居九五者极少,若非天命所归,到头来株连九族,香火断绝;不为盗,即不偷他人物,不盗他人功,凡盗心一起,万难有攻坚克难之心,消极怠惰,总想唾手而得,终必走上邪路,追悔莫及;不结党,历来党争妨贤害能,纵使先期易得功利,久之必然覆亡,原因是形势无常,人心易变,得利时朋党协力齐心,失利时朋党相互攻讦,如泥沙垒墙,遇暴雨洪流而倾崩;不淫乱,则为个人修身养性根本,李家历代不纳妾,非是不想繁衍子嗣,而是历代嫡庶之争祸起萧墙,惨剧连连,多少帝王将相败在一‘淫’字上?极为不值;不邀功,历代名将,多败于邀功请赏,纵使功盖天下,最终死于非命,因此无论大小功劳,都不过是为了黎民百姓,绝不能以功胁迫主上而枉送性命;不贪财,极为艰难,因为有钱财即有美姬、良田、庄园、奴仆,然而石崇被诛,邓通饿死,故不义之财,全是祸患,当守贪戒,散财消灾;不嗜杀,古来以杀伤多寡为将领评功依据,导致很多将军杀百姓冒功,天良丧尽,战事本凶危,不得已而为之,达到以战止战目的即可,不宜多有杀伤;不出家,前面已有阐释,望你们兄弟牢记在心,纵使做个平民,也能心安。”
众兄弟离席下拜。
散席后,李端将李靖约到后院,说道:“三郎,为兄今日本要找你比武,但父亲一席话,消除了我心中之念。为兄十六岁从军,赶在开皇三年规定二十一岁为成丁之前。你也莫要着急,在家好生读书习武,待到了从军年纪,就来投军,咱们兄弟也好相互照应。”
李靖道:“谢兄长关心,但愚弟自跟随舅父攻伐陈国以来,梦中仍不时出现死伤惨状,心中厌恶战争。父亲大人宽厚,准许我们兄弟按自身性情为事为人,愚弟深感幸运。兄长已是从四品,料想将来升任大将军有望,愚弟先行祝贺。”
李端叹道:“为兄岂能勉强?不过你一身武艺,不沙场建功,实在可惜。好吧,若你需要为兄之时,尽管开口。我不在家,你当替我孝敬爹娘。”
于是当夜各自安寝。次日天明,李端自回军中。
李靖每日仍习武读书练字,不觉秋去冬来,暖春又至。这一日百无聊赖,想独自行猎。于是告别父母,骑了四聪,负了孤星剑,径往终南山而去。
终南山在长安之南,离三原李家约三百余里。四聪神骏,半日即达山下。李靖纵马入山,但见山深林密,道路崎岖。入得谷中,云蒸雾绕,辨不清方向,也不见有野物,倒是鸟鹊喳喳,空谷回响。奔了一程,忽见前方有一头小鹿埋头啃草。李靖双腿一夹,四聪长嘶一声,追将上去。那鹿扭身飞逃,蹿高跃低,尽往岩石、荆棘中逃逸。李靖也不急于开弓,四聪久在槽枥,难得奔驰,此时也是兴起,也不管山深林密,向前追去。
那鹿时隐时现,有时竟立于石上挑逗。这一追逐就是半日,绕山数重。那鹿将四聪引入一个荆棘谷,掉头向山下逃去。等四聪好不容易出了荆棘丛,不见了小鹿踪影。
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李靖又累又饿,于是勒住缰绳,信马前行。转过山口,眼前一片平畴,一户人家炊烟升起,一农夫正驭牛犁田,口中唱着山歌:“……朝凿井,夕犁田,午间葛衣枕风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