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听得心惊胆战,说道:“在下对华先生坦诚相待,你却对我有所隐瞒。我中毒不能怪你,但华先生不该说谎。”
黑暗中华清风身子一抖,声音微颤:“李公子何出此言?”
李靖压低嗓门,身子前移,几乎贴近华清风的耳朵,“我猜,冼太夫人与尊师渊源极深。”
华清风哑声道:“你如何知晓?”
李靖道:“岭南藏兵洞穴如此繁杂,断非冼夫人所言,是冯家先祖渡海带来的秘典。这墨家秘典,原本分为《备攻》《备穴》,《备攻》在我家世代相传,《备穴》就在崆峒山。”
华清风讶然:“若是在崆峒山,华某怎会到巫山白白送掉双腿,再到岭南送掉双眼?”
李靖道:“先前,在下随孙先生治病,孙先生常讲:人病易治,心病难医,而人心之病多在一个‘痴’字。我虽经历有限,但遇到过两位极痴之人。一位是巫山张羽公子,是琴痴;另一位就是华先生,可称技痴。先生被冼太夫人用铁链锁在此地,就是怕你看到洞穴中各种机巧设置,因为当今之世,恐怕无人能与华先生比肩。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对于一位真正的痴者,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身体受损何足道哉!”
华清风沉默良久,叹道:“多谢李公子一语点破。确实如此。华某犯了痴戒,亦犯色戒,才落到如此下场。李兄弟可知冼阿英为何还不杀我?”
李靖道:“或许冼夫人仁厚,心有不忍。”
华清风嘿嘿笑道:“我刚想夸赞你,不料你又如此幼稚。冼阿英绝非寻常女人,数十年大小百余战,刀下亡魂成千上万,你却说她不忍!小兄弟,慈莫掌兵,善莫行贾,历来如此。冼阿英逼迫萧琼与我反目,就是要将我逼向绝境,再留下你伺机而动,逼我说出她最想知道的事。”
李靖道:“难道华先生还认定我是在替太夫人办事?”
华清风道:“当然不是。冼阿英老谋深算,怎会让自己人到我身侧?正因你是外人,才更易让我破防。”
李靖道:“你我如此小声,太夫人就算是顺风耳,也不能听得清楚。”
华清风道:“其实,冼阿英也犯了一个‘痴’字。人生一世,万般皆苦,惟情最苦!李兄弟先容我思量思量,看你所中之毒有无法子可解。”
李靖当即禁声。这毒丸连紫霄真人和巫山织女这等绝顶高手都难逃一死,看来自己凶多吉少。于是心情郁郁,靠练习气息苦熬时日。那华清风时有咳嗽,有时梦中惊悸而醒,需喘息良久方可。
又过了几日,送来的饭食多了肉鱼果品。华清风叹道:“华某在‘情’字上吃了大亏,但李兄弟似乎因‘情’转运。想我与那妖女相交数年,山盟海誓,耳鬓厮磨,不及你一日所遇。看来下辈子投胎,得找个潘安一样的老爹才好。只是这些美味,华某已无福消受,公子请自便。”
李靖心中一阵甜蜜,但想到冼太夫人决意将冼阿鹃嫁予孙儿冯盎,又是一阵空落。要让冼阿鹃接掌大首领之位,按冼冯联姻传统就是必然,那么李靖就成了障碍。冼夫人不杀他,将他与华清风放置一起,除了想从华清风身上获得所需,恐怕也有控制冼阿鹃的意图。
华清风又道:“我这几日左思右想,这一生沉迷奇门之术,最终害人害己。虽说多行恶事,但也只亏欠过三人。第一是我师父,第二是谢船主,第三就是李公子。至于萧琼,我咬她耳朵,她挖我眼睛,算是一笔勾销……我近来咳嗽不止,痰中有腥味,精力大不如前,就算冼阿英不来加害,也是时日无多。我知李公子厌憎我,但还是想托你替我办两件事。”
李靖想都没想,答道:“若是我能脱困,一定尽力办好。”
华清风道:“你不问何事?”
李靖道:“孙先生曾教导在下:所谓好坏善恶,都在相互转化。华先生所托之事,相信定是好事。若是坏事,我不办即可。”
华清风道:“那就先行谢过。先说第二件:江州船行血案是我所为,近来常在梦中被那些亡者惨状惊醒,现在存世的人只有谢船主。谢船主仁厚之人,一生事业因江州事变毁于一旦。数十年来,我盗墓劫掠,收受杀人酬金,积了一些钱物,原想助萧琼起事,她既与我反目,只好作罢。这些钱物放在长安永昌商肆,掌柜是我同乡,陇右人,与我同姓,名叫华季堂。你到长安找到他,只需说出‘化贝白水’四字,他回以‘金刀悬针’,就会把所有财货交付与你,你再转给谢船主作本。船主多赚些钱,也好抚恤那些受害者家属。当然,如何处置全由他自主。”
李靖在黑暗中抱拳道:“华先生善举,在下定当极力办好。”
华清风顿了顿:“这第一件事,先按下不说。算日子,现下已过年关,你过几日去找冼阿英,告知她一句话:华清风将死,太夫人想知道的事也到时候了。她知晓情由后,九成会放你离开。若还是不放你离开,你只须声称已有意中人,她不会再为难你。”
李靖自然清楚他的意思:只要李靖答应不与冼阿鹃来往,冼夫人就不会为难他。于是嗫嚅道:“在下哪有意中人?华先生此话,太夫人如何肯信?”
华清风道:“晋王妃不是你意中人么?江州血案之前,晋王秘密见我,说是在濡须口看上了西梁公主,后来又派来护儿监督,得知你癞蛤……赖依萧美娘,密令我将你除掉。后来你运气好,碰到了巫山渔女,又碰到普照法师,还有文仲元,我不便动手,也动了一点善念。哎,没料到当时一点善念,结成今日善果。”
李靖心中一阵悲凉。晋王雄才大略,但心胸不阔,其实萧美娘与当时还是孩子的自己又能如何?但既让晋王心生芥蒂,父亲罢官只是开始,此生功名无望,整个家族都有可能受到牵连……越想越心灰意冷,起身寻找火折,点燃第二支松油火把,问华清风从何处可出洞去见冼夫人。
华清风早已摘去蒙在眼眶上的布巾,此时火光乍现,吓了李靖一跳。只见他头发白了大半,瘦得只剩筋皮贴骨,结了痂的眼眶像两个晒干的烂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