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边的寂寞突然袭击而来。一年又二十二天。每天,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爸爸偶尔的呻吟,就是死一般的静寂。那时还在希望爸爸的病好转,可子谦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同样愚蠢。他好了后还会怎样?只有尽快死去,才是他最好归宿。她的青春在这坟墓般的墓窟里慢慢地消磨,终将成为陪葬品。
都说日子过得快,可子谦却觉得日子怎么过得这样的慢。她这短短的十几年,尤其是把自己埋在家里这几百个日子,像是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似的。她有时感到时间停止不动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放在火里烤着,沁在冰水里拔着,时而就要冻成冰块,时而就要焚成灰烬。
她凝视着高楼背后的天空,已是满脸泪水。她抹了一下湿淋淋的眼睛。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流泪了。她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为他而流。
也许是老天活该把他推到她的身边。当再见他时,毕竟时光催人,那个淘气的大男孩也已然长大,虽然一切还是蛮不在乎,可心灵的重负依然写在脸上。仇恨不会忘记,而快乐同样铭记在心。
她读的那所中学是贵族式学校。在那里读书的学生,家里拿得出钱,就连擦玻璃这样的活,学校也惟恐这些小祖宗哪怕出一点点小事,担不起那样的责任,往往从附近郊区的学校雇用那些贫贱家庭的孩子为他们劳做。
那还是几年前的春天,为了迎接国家的一个什么考察团的造访,学校准备搞一个声势浩大的迎宾活动,各个班级大扫除。子谦的这个班级来了十几个调皮捣蛋郊区学校的男生,她们这些花朵般的小姑娘热烈地欢迎着他们。一个瘦长的男孩穿着一件露屁股的裤子,在窗台上扭来扭去,故意把屁股撅起来,露出一块黑不出溜的肉体。子谦穿的像是一只花蝴蝶,负责为他换水淘抹布。她始终在笑,他更是放肆地做着各种调皮的动作。
子谦吓唬道:“你不老实,当心摔下去。”
他一本正经,说:“我摔下去你会不会哭?”
子谦撇着嘴说:“我才不哭。我凭什么要哭?”
他故意一声叹息,说:“咳,这样的没有人性,我这玻璃还擦个什么意思啊。”子谦憋不住了,格地笑了出来:“好好,快擦,我哭还不行吗?你怎么说我没有人性?”
他认真起来说:“不过,没有也是对的。尤其是对我这样的家伙。这个世界本就该光是你们,不该有我们的。”
子谦觉得奇怪,说:“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哼了一声说:“这还不明白,就连你们的玻璃都是我们给你们擦,过几天你们拉屎不愿意擦屁股,我们也给你们擦得了。”
她本来想骂他,可让笑声堵住了嘴,怎么也骂不出来:“你……你这个脏嘴。”
他涎着脸说:“如果真的需要,你可别忘了我。”
子谦挺了挺身子,突然说:“那我现在就用你,你可别说不。”
他竖了一下大拇指说:“呵,可以呀。你行,我看出来了。”
子谦问:“我怎么行了?”
他说:“凭你这样说,就说明你行,我真的给你那样,也不很委屈了。”擦了一会儿玻璃,他就知道她是谁了,说:“怪不得你这样的神气,原来你爸爸是行长。你家这么有钱,当然那小腰板挺得溜直,和你比,我真是太悲伤了。”他故意把一扇玻璃擦得魂儿画似的。子谦已经觉得他有些亲切感了,说:“你怎么就是谈钱钱的?”
他瞪了子谦一眼,说:“屁话,你家没钱,你上得起这个学校吗?你们不给我们学校那帮狗娘养的领导钱,他们会让我们给你们来擦玻璃吗?你一双袜子都比我全身的衣服贵。你不用看别人,我们那个学校就是穷人的学校,只要给钱,就是给你掏厕所,我们也会干的。你干吗这样看我?”
她怔了一下,索性说:“我就看你露着的白屁股。”
他从窗户上跳下来,把腿放在书桌上。打量着她,说:“这没什么好看的,你需要拿去就是。你家有的是钱吧?”
她说:“我爸爸是行长,但那是他的工作,银行又不是我家开的。”
他撇了撇嘴说:“你爸爸是行长,那钱跟你家的不是一样吗?”
她瞪起了眼睛说:“你这是气我。”可她一点也没来气。
擦完了玻璃,她在寻找那个瘦弱的身板,却已消失不见。
他们不是一个学校,根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过了许多日子,她还时常想起那谈起钱来激动的样子和要给她怎么样的那句不雅的话语,想起来她就想笑。她还是第一次有种想要见到一个异性的渴望。
再次见面居然是在闹市区的一个烤肉摊上,那挂着土耳其烤肉牌匾的摊床十分红火,肉的香气在空气中迷人的飘荡着。子谦也被这股香气吸引了过来,走到跟前,正为排队还是不排队犹豫着,忽然,一个瘦削的身子从她面前跳过去。她高兴地叫起来,伸手在那个瘦瘦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嘿,是你。怎么,不认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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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轻人转过身,突然,一抹笑容就挂在那张青春勃发的脸上:“嘿,你就是那个行长小姑娘吧。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子谦笑着说:“是这么回事吧,可我不是行长。”
那张瘦脸上也露出一丝的笑容:“反正都一样,都是有钱那伙的。你怎么在这里?想吃啊?”
子谦说:“我也是路过这里,看看这里是干什么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这个东西怪香的哎。你怎么没买?”
他笑着说,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我闻闻味就行了啊。”他做出吸溜一下鼻子的动作,她笑着,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掏出钱塞到他手上,显得异常兴奋,说:“求你,上去给我买四个。”
他瞪着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呵,你够能吃的啊。”
子谦点头承认:“这个特好吃,是吧。”他干巴巴地说:“可能是吧,闻着的味道倒是真香。”
她推了他一下,说:“去啊,买四个。”
他挤上去买了四个。她马上分了两份说:“这两个给你。”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摇头笑着:“呵,原来你这是有我的一半啊。这么说咱们是哥们?”
看到那副一本正经的神情,她笑弯了腰:“是的,咱们是哥们,见面分一半。那就吃啊。”他也毫不客气,张口就吃,脸上浮出十分满足的样子:“就凭这两个烤肉,你让我杀人,我也是愿意的。”
子谦摆摆手说:“咱不说杀人的事,你还上学吗?”
“不上了。上那几天破学有他妈的什么用?按照老师的说法,我们那个学校的学生都是混蛋,老师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学生,我们就天天和老师做对。老师骂我们,我们也骂老师。老师骂我们没教养,我们骂老师教养太多都冒出脓了,闻起来又臊又臭。老师说他培养的孩子都是些败类,我们说败类老师培养的学生不是败类那才出了问题。”
子谦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啊?”
“你以为都是你那样的学校呢?你们的老师恨不得把你们捧在手上,都不敢和你们大声说话。而我们在老师的眼里就像他家门口的石头,看我们不顺眼,碍事,想踢就踢一脚。”
“不能吧。”
“没什么不能的。我爸爸这点倒是看得明白。他说,那破学再怎么上,出来也就是你们老师那样的水平,那样的水平用不着读书,不就是骂人吗?去哪里都学得来。”
子谦惊讶地看着他:“不读书了,那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可让我干的事情。”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十分厌恶地拧着鼻子。子谦突然觉得,他那神态有些让人害怕。不过,她却更喜欢这样可以表露出自己心迹的同龄人。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我吗?”子谦突然说。
“有你这话就够了。”
子谦明白他的意思。她有些失望。她真想为他做点什么。
可惜那次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重新和他见面,竟然是一个月前的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
几年过去了,她从这所高价学校的初中部升到了高中,可到了高中二年就退了学。家里已经支付不起她那一年几万元的学习费用,她威风八面的爸爸,早已风光不再,甚至走到了人生尽头,随时都要一命呜呼。过去热闹的家门现在门可罗雀,看病的费用到单位报销也总是被无故推辞。爸爸在掌权时的目中无人,现在一切都有了相应的回报。住在这个银行系统的小区里,他们父女如同一只混入面袋里的老鼠屎。她每次出门买药,都贴着墙根走路。由于爸爸的原因,自己的命运随之改变,她不想见任何熟悉的人。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子谦打着一把小花伞,向往常一样,沿着人行道的里侧低着头走路。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吱地一声停下,司机把玻璃摇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盯地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有着过早成熟的坚毅。一个声音在霏霏小雨中飘了过来:“喂,是你吗?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叫你呢,那个低着脑袋走道的女学生。”
她看着他。他留着个小平头,脸瘦,眼睛挺大。她没作声。骚扰她的人并不多。那年轻人又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也难怪。那我就走了。”他正要发动汽车,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激动,大步地走了过去。还是那个顽皮的模样,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些快乐的日子。
“啊,是你。没想到你还认识我?”
他把头探出车窗,让凉爽的雨滴溅落在脸上:“我怎么能不认识你呢?我的行长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