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与细作堂赵堂主围炉而谈,我发现这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他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特点,你说他三十出头也可以,你说他四十来岁也差不多。他的话很少,坐在你对面将两只手张开放在炉火上方一言不发。偶尔看你一眼,偶尔再看你一眼,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他走后我才回忆他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害羞的女性气质。是的,吴国细作堂堂主,掌管着整过吴国间谍系统,他身上竟然有一种女性气质,实在出人意料。
当他不慌不忙笃定地坐在炉火旁像个主人似的,我就感到这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强劲对手。我另外给他沏了一盏茶,那是吴国宫中进贡的明前茶。他微笑着推开:“就喝你自制的青槐苦叶艾草茶,放了淫羊藿的那种,你不需要我需要,我离不了淫羊藿。”他说罢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让寮舍里气氛立马不同。他动手自斟自饮,然后说:“坐,你坐呀,左御史大夫,弄得我反客为主了。别怕,也别慌,你早知道我是白虎门细作堂的人,潜伏卧底、来去无踪是我的职责,我时时刻刻在保护宫里每一个人,保护建邺城每一个人。我早就对左御史大夫有兴趣,今日来得不是时候。改日我作东,请左御史大夫到我堂上作客,这并非一时想法,这是鄙人盘算很久的一个安排,等我邀约。”
赵堂主又自斟自饮了一盏,然后起身双手抱拳向我告辞:“改日再聊。”他出了门拍了拍掌,潜伏在斑竹园里的人闪身而出,只见人影一晃,他们就消失在夜色深处,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那一夜我耿耿难眠,赵堂主、千雪和黄嬷嬷在脑子里如同走马灯,想了一夜也没有结果。次日一大早我在御膳房外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果然碰到黄嬷嬷出来扫地。我在这里几次碰到她扫地,她每日晨起必定要将御膳房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她一扫帚一扫帚扫过来,一身艾草青滚黑边卷草如意图案襟衫显得有点宽大。她并不看我,低眉垂眼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萧索,与昨晚的泼辣判若两人。她用眼角余光捕捉到我,然后一直扫到我脚下,没等我开口她手拄着扫帚柄说:“左御史大夫,莫怪老妪昨晚鲁蛮,切莫见怪。就当老妪发烧昏了头,正想着哪日得空上白爵观请罪。”我见四下无人,冷下脸:“黄嬷嬷,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昨晚怎么知道侧王妃会出现在白爵观?你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
黄嬷嬷抬头瞥了我一眼,那浑浊的眼光就是一个暮年宫中老妪世事看透的苍老眼光,她用喑哑的嗓子说:“我哪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个宫中老妈子老嬷嬷又知道什么?只是看着皇爷不在,侧王妃夜静更深私自外出实在有违宫中皇家规矩。昨晚是我在昭明宫坐更,出了事首先砍头的是我们这一宫的贱人,我慌得什么也不顾不上。得罪了左御史大夫,实在不是老妪本心。”她说着扑通一声就跪在我面前,她头磕着青砖地面,花白的发髻像秋风中的枯草,泪水一滴滴落在青砖上。我看了也很心酸,马上扶起她:“黄嬷嬷,我不过想问个明白,你这是何苦?”她千恩万谢站起了身子,然后抹了一把泪,一扫帚一扫帚扫远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完全不相信她的话,联想到那晚白虎门她离奇现身在野萝卜花丛中,这和她昨晚神秘现身于白爵观一模一样,这绝非偶然,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绝不会相信平日低眉垂眼夹着尾巴做人的黄嬷嬷会狂怒地挥手痛打小宫女响亮的大耳光?我一连几天飞檐走壁跟踪黄嬷嬷行踪,终于发现有一晚她又离奇现身在白虎门。她在野萝卜花地里埋伏了一会儿,然后匆匆离开。她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这是她的伪装,万一被人发现,就谎称是送餐。野萝卜花当然早已枯死,一地狼藉的枝干戳在那里。他前脚离开我后脚就赶过去,一番查找终于在东倒西歪的石柱础下发现一块皮子包着几只新鲜鱼鳔。我十分好奇,将新鲜鱼鳔放在这里作何用?好奇心驱使我一直隐身在附近,终于等到夜半更深,赵堂主来取走了鱼鳔,而当天晚上千雪巧妙化妆成御林军兵士也进入了细作堂。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鱼鳔一定是赵堂主用来避孕的,我听无为子说过,建邺城男人如果不想生养太多的孩子,就用鱼鳔套在阳具上与妇人同房。我突然产生灵感,决定狠狠还击赵堂主,我认为在我的青槐苦叶艾草茶里投放淫羊藿的那个人就是他,肯定是他。他一定等着看我与千雪苟且在一起,然后他突然现身捉奸拿双,让我臣服与他,只是黄嬷嬷及时现身打乱了他的安排。他早就与千雪勾搭成奸,否则不会知道千雪的计划,甚至千雪主动前来白爵观勾引我正是他赵堂主的精心策划。我不能放过他,我准备好了驴皮胶和漆树汁,这是难以得到的漆毒,抹到人身上又痛又痒,一直痒到骨头缝里的那种钻心的痒,而且你还无法搔挠,最后身体那一块红肿发热,化脓流水。我又等了五天,到了正月初十晚上,黄嬷嬷照例在夜半更深出现在白虎门,她一如平常那样放下鱼鳔匆匆离开,御膳房弄到鱼鳔是很容易的,我将适量驴皮胶和漆树汁灌满了每一只鱼鳔。新鲜鱼鳔本身就是滑溜溜的,灌入了驴皮胶与漆树汁用手接触根本感觉不到。我刻意在草丛中丢下一节缎带,那是御林军人人皆有的缎带,它是御林军的标志,此举就是将怀疑对象引向御林军太尉周慕郎。那一晚我如果一直埋伏在白虎门细作堂外,肯定会听到一声失控的惊叫,我不忍心看到千雪在那一刻的慌乱与惊恐,我选择在第二天上午突然登门拜访,果断推开试图阻拦我的仆人,就是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果然我看到令人吃惊的一幕:赵堂主赤裸着下体靠在床上痛得呲牙裂嘴,阳具那里盖着块褐色麻布,麻布被高高顶起来像一把伞,并且半天也没有软下去。而他的额头,大颗大颗汗水滚滚而下——
元宵节后没多久,迎面吹来的风就变得像丝绸一样软滑,雨试探着开始降落在秦淮河的柔波上,并且越来越浓密,越来越频繁。绵绵密密的雨水是南方之城最显著的特色,一场接一场春雨争先恐后来到了建邺城,淅淅沥沥的雨水让我对置身其间的建邺城充满重重叠叠的记忆。现在我在大漠深处凛冽秋风中回忆南方如花针如牛毛一样绵密的雨水,这是我苍苍暮年的苍凉心事。南方纷纷扬扬、无休无止的雨水落在吴都建邺城高高耸立、坚不可摧的苍龙门、朱雀门、左掖门上,落在风平浪静、深不可测的桃叶渡、玄武湖、秦淮河上,当然也落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昭明宫、神龙殿、太初宫上。雨水让我想起多年以前我潜伏在吴国那些步步惊心、命悬一线的恐怖日子,人世间充斥着太多的贪得无厌与你死我活,在海上仙山麒麟阁埋首读书的一介青衣书生也禁不住脱下道袍化身为谍,潜伏在异地他乡,从此踏上一条如履薄冰、危在旦夕的不归之路。在又一年春天无休无止的雨水中,三足鼎立的魏蜀吴三国似乎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触即发危机四伏。我从蛛丝马迹中判断出变局即将出现,而变局似乎也印证了古人所说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说这些话当然并非空穴来风,而且有板上钉钉的铁证。
首先来看一看我所在的吴国:自孙权病逝这十来年,孙亮、孙峻、孙弘走马灯似的争着抢着做皇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花红热闹让吴国表面上看起来歌舞升平其实内里明争暗斗、鱼死网破。孙皓即位之初一度施行善政,被黎民百姓誉为明君。很快他残暴一面开始显露,残忍无道与骄奢淫逸的结果就是民怨沸腾。幸有陆天抗、崔大凯等重臣猛将全力支撑才让吴国苟延残喘至今,而陆天抗、崔大凯的鼎力相助,完全看在孙皇爷孙佩的天大颜面,他们看中的是皇爷的垂帘听政。虽然吴国不断向魏国、蜀国发动战争,孙皓偶尔也披挂上阵,但是在打击对手的同时同样也给吴国自身带来沉重的负担,而且一次次遭到陆天抗、崔大凯和江东士族的一致反对,内耗外战加速了吴国走向衰败。
吴国如此,魏国、蜀国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内斗是魏蜀吴三国常态,但是魏国国力能在三国角逐中胜出一筹,与它的辽阔疆域不无关系。而之所以形成辽阔版图,又与它靠近大漠草原,百姓善于骑马征战、日行千里不无关系。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是身处南方的蜀国和吴国所不具备的,自青龙三年诸葛亮在五丈原病逝之后,魏与蜀边境有所减缓。而北方鲜卑各族“种落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请服”,也让北疆得以暂时安定。随后曹叡攻灭公孙渊平定辽东,大兴土木滥用民力,临终又托孤失当,导致朝政开始剧烈动荡。曹芳继位由司马懿和曹爽辅政,曹爽骄横跋扈,专擅朝政,打压异己,甚至连郭太后也被软禁。而韬光养晦的我先祖司马懿在蛰伏待机之后,于高平陵发动事变,将曹爽集团一举击垮,我司马家族开始权倾朝野。这段时间虽然曹魏朝政动荡,但对外的开疆拓土则是凯歌高奏,前后两次大败高丽,朝鲜半岛也并入曹魏版图。司马氏家族司马懿、司马馗、司马琥、司马瑞陆续镇压起自淮南的王凌、毌丘俭、诸葛诞的“淮南三叛”,司马氏皇族地位进一步巩固,与相邻的蜀国、吴国展开多次激战,三国鼎立的格局始终未破。三国国内此时也都风起云涌,刘备之孙刘禅身为国王,却宠信宦官黄皓、奸相陈祗,每日纵情酒色,都城成都贪腐遍地、民怨四起。司马馗派钟会、邓艾率兵进攻,双方在剑门关打得难解难分,这一场大战让司马馗统一三国之心昭然若揭。
我对三国鼎立局势目光毒辣,左御史大夫身份让我不能总是保持沉默,终于有一天在早朝中我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发表了我的主张,也有洗涮宫中对我身份怀疑之意。那时候我听清尘有意无意地说,御林军查明所谓蜀谍马无角原来是马无齿之兄,是御林军通过细作堂安排去蜀国的间谍,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间谍手段而已。我听了心往下一沉,这样一来周慕郎非但无罪,而且眨眼之间就成为有功之臣。
清尘跟我说这些时我面无表情,无为子在一旁细心为我打点宫装:孔雀蓝镶杨柳青饰边六衽收腰长宫袍,内衬一件茄皮紫洒满蜜合色花纹的丝麻衣。长长的道士髻让无为子细心为我梳理过,抹上泡花水。这一身衣饰让我容光焕发。我趁着黎明前的夜色匆匆赶到神龙殿,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文武大臣中我沉默寡言。那时候皇上孙皓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称病不出,他频频出现在早朝上,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与皇爷发生争执。那次早朝上皇爷孙佩和皇上孙皓为了吴蜀关系走向再一次产生分歧。孙皓公开表达他的愤怒,他撩起身上那件菜花黄饰朱砂红滚边的皇袍,将目光在文武百官间扫了扫,突然就停留在我脸上:“左御史大夫,都说您是个饱读诗书的人,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问你对当前魏蜀吴三国局势有何看法?”
这个话题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到我手中,对我来说其实并不为难,而且我对这个问题还有深入研究,我不假思索地从风霜雨雪开了头,其实从任何角度着手我都可以顺利切入正题,因为我对这个问题了如指掌。从风霜雨雪开头就是从地理环境着手,而地理环境才是决定三国鼎立的核心关键:西高东低、面临大海、背靠高原是魏蜀吴三国地理特点,它决定了三国的气候、物产与人文,这个无法更改的前提左右着魏蜀吴三国的历史发育与国民的精神格局。吴国与蜀国由于靠近大海偏居南方,因而气候湿润、雨水充沛、农业茂盛。稻米的种植让此地成为富饶的鱼米之乡,因而城镇密布、市井繁华。西高东低的地理条件让饱含水汽的云朵很难逆地势而上深入北方高原,故而远离大海的魏国雨水稀少或无雨可降,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此地只可以种麦,或者是零星的莜麦、燕麦。北方继续往北就是一望无际、朔风劲吹的大边塞,天山、昆仑山、祁连山、涿邪山、浚稽山群山高耸,大片大片胡人土地只能任荒草丛生,无边的草原就出现了。南方耕种的水牛是稳定的,南方多水,水牛耕耘于水田,生活稳定,很容易积累财富建筑城池。而草原上烈马是奔跑的,马上牧民哪里有草就往哪里去,不会也不考虑去建造什么固定的城池,所以胡人的家园就是流动的蒙古包,生活方式决定胡人来去像一阵狂风特别善长打仗,但是无法像内陆农耕民族那样建立起城池,骑牛的内陆农耕民族也根本不是它的对手。魏国因为与胡人接壤,百姓兵士也带有鲜明的胡人作风,吴兵在战场上很难战胜他们。所以无论从地理环境还是从生活习性来说,吴国一定要联手蜀国,与蜀国结成联盟,否则凭吴与蜀单个力量必定是魏国手下败将。
此时神龙殿悄静无声,只有我的声音在回荡,我最后补充说:“在当下,吴国与蜀国的关系就是唇齿相依,一旦蜀国战败,吴国必定唇亡齿寒,成为魏国下一个攻打目标。吴国能选择的只有一条路:联蜀抗魏——像当年曹操所走的华容道一样,仅此一条路,对蜀国来说也是如此。”
“联蜀抗魏”一说轰动朝野,在吴国宫廷与民间不胫而走,深得上下一致好评。就在此时我得到了情报,这是第一次用赤乌鸟传来的情报。那天早上我在白爵观起得很早,无为子可能正在替我准备早膳。我早早醒在床榻上,从窗口眺望天空,石青色的天空露出一丝隐隐的珍珠白。就在这时候一只徽墨黑的鸟儿扑楞楞地飞进我的房舍,它飞了几圈似乎累了就收起翅膀歇落在窗台上,我一眼就从它细腿上发现信件,当然我也认出它其实就是乌鸦,也就是我来吴国心心念念的赤乌。只是没有晚霞红的映照它就不会有赤色,它还原成乌鸦的乌黑。它并不怕我,我捉起它拆下它细腿上绑的麻纸,上面有一行字:
麒麟阁实乃细作堂,太初宫人尽皆知。命悬一线,火速出逃。
后面盖着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麒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