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沧听到了仙魂的声音,他能听到那道仙魂中凄凄的哀叹声,他很少听见沈清叹气,所以那每一声无奈的叹息都像是揪住了他的心脏,在他身上捅下无数道血口。
毕沧很痛苦,他痛得很不清醒,他明明看见仙魂近在咫尺,可却怎么也碰不到她。
“别怕……”
他每一次就要追上她,就要碰到她时,都会如此安慰她。
可他总是差了那一步,就差那一步!雷劫便又再次降临,阻碍了他的脚步。
不论毕沧如何对抗,他都无法摆脱上界雷劫的纠缠,即便挣脱过一次,下一次那雷劫依旧会随他而来,精准地找到他的位置,降下天谴惩罚。
上界神明,不得私下凡尘。
毕沧曾为了离开上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甚至在一块石头里沉睡了三万年之久才让自己得以养回神魂,避开上界的耳目,重新回到沈清的身边。
他不在乎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只在乎沈清,他离成功咫尺之遥,离仙魂亦是。
离开沈清身边之后的每一天,毕沧都在数着日子,他每一日都在想沈清如今身在何处,她在做什么,有丹枫陪在身边她应当不会孤单。
他想过尝试用魂灵之结去感知她的方向,又实在害怕一旦他主动去寻找沈清,便会将这雷劫带来的痛苦和每每回忆起过去的悲伤一同传给了她。
所以他宁可自己扛下这一切,且不断自我安慰着,很快就能结束了。
他很快便会带着她的仙魂回去找她,他很快就能弥补多年前的过错。
凭着这一口气,毕沧终是坚持了下来。
任凭雷霆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他也不曾曲下膝盖。
可后来毕沧还是生了恐惧,他在追逐仙魂的途中偶然临水自照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样可怕,可怕到他自己望着水中的倒影都有些畏惧了。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痕,他的妖气阴寒外放,他的脸再也不是沈清口中的俊美无双,或许她此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会被他吓得尖叫。
沈清曾夸赞过毕沧的眼睛很好看,金色的瞳孔比这世上任何宝石都要夺目。她与他第一次亲密接触,他对她第一次产生了心动,便是因为她吻上了他的眼眸。
可这双沈清曾神情凝望的眼已经血迹斑斑,那些血痕几乎渗进了他的皮肤里,不论毕沧怎么擦也擦不掉。
他看着水中自己可怕的模样,他再也不是过去云潭里无忧无愁的少年了,早就不是了。
毕沧一头扎进了水中,双手用力地搓揉,用几乎要将眼睛抠出来的力量想要抹去他眼睑下的血痕。他将水搅得浑浊不堪,洗得满头满身都是湿漉漉的水迹,再去望那水面上的倒影,什么也没能改变。
雷劫再度降临时,他看见了沈清。
她没在风雪中狼狈,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金色中,温暖得像一个小太阳。
沈清一步步朝他走来,衣袂翩翩,不被雷霆影响分毫。
她蹲在了毕沧的跟前,忽而对他展露出一抹笑。那双出现在毕沧梦里无数遍的眼眸弯成了月牙,清冽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咚咚敲击着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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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他:“你怎么哭啦?”
毕沧感受着轻柔抚摸着他脸庞的手,一刻也不敢眨眼睛,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他一眨眼眼前的人就消失了,也怕他呼出的一口气会将她吹散。
毕沧什么也没做,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可就是这样她的身影还是在他的目光中逐渐变淡。她的衣袂化成了风,发丝化成了雪,那双凝望着他的双眼也化成了从天而降的闪电。
这种幻觉,无数次在毕沧的眼前出现。
在他的幻觉里,他不必害怕被沈清看见他如今的样子。
他的幻觉每一次都在雷劫落下时出现。
毕沧其实很害怕雷声,因为他就是在阵阵雷鸣声中失去了沈清,所以在他的幻觉中,沈清没有痛苦,总是带笑着缓步而来,好似如此便能弥补他心中的噩梦,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妄念。
这妄念有画面,有声音,而今竟还有了味道。
狂肆的风卷着割人的雪刃,雷劫之下,毕沧早已痛到麻木,他静静地看向不远处的雪岭山坳,期待再一次与沈清会面。
而后熟悉的香味从身后传来,被寒风冲散,却仍叫他心悸。
毕沧缓缓回头,残败的身躯有些僵硬,可他还是一眼看见了雪山巅上的一道小小的身影。
她与往常每一次出现在毕沧的幻觉里都不相同,厚厚的衣衫上结着比衣衫更厚的冰霜,她的发丝在风中凌乱,她的下半张脸埋在了围领中,她露出的那双眼甚至疲惫不堪,眼周皮肤被冻得通红。
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沈清是狼狈的,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真实。
随风而来的香味很淡,可毕沧却越来越清醒,直到他听到了她的声音,轻轻的,虚弱的,只有一声低呼的:“啊。”
那时雷霆正好劈在了毕沧的脊骨上,他忘却了疼痛,只将这声音在脑海心口百转千回地绕,然后他猛然惊醒。
毕沧踏出去第一步时便跪在了地上,他扑进了深深的雪堆中,分辨不清前方究竟是路还是被雪掩埋的悬崖。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匍于雪岭之上的人,那个离他很远,却又极近的人。
漆黑的身形背着银发,在风中狼狈地跪爬至雪山之巅,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毕沧的头脑也越来越清醒。
在他离沈清不过咫尺时他又停顿了一瞬,毕沧恍然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他怕他会吓到沈清。
沈清不能动了,她的身体在极冷的环境下逐渐僵硬,头脑也变得不太清醒,可她还是看见了毕沧眼底的恐惧。
他只慌乱了那一瞬,还是朝沈清扑了过来,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然后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毕沧轻轻地将手掌盖在了沈清的眼前。
她曾用一块炼毁了的霞云法器炸了云潭,将毕沧逼上了岸。彼时沈清害怕自己被毕沧认出从而告发到乾长老跟前,便也是这样遮住了毕沧的视线,不让他看见她。
当时沈清的手腕上戴着那枚金灿灿镂空雕花的坤灵镯,坤灵镯在阳光下折射的光芒入了毕沧的眼,晃动的金花散发着她身上的香气。
而今因毕沧过分消瘦,那枚镯子轻易穿过了他的手掌,就挂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手上属于他的妖气不重,被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了下去。
沈清看向眼前晃动的金花,后知后觉地发现毕沧的衣袍并非是玄色的,它染了厚厚一片血迹,血痕斑斑,早已浸透入每一根绸缎丝线之中。
沈清没法动弹,她身上的符灵气耗尽,她的体力也早已亏空,她以为靠入毕沧的怀中会暖和一些,可毕沧的身体比她的还冷。
他比她更早进入雪境,更早面对凛寒,如今哪有半点体温。
沈清的身体忍不住发抖,她觉得这一次不是她胡思乱想的幻觉,她是真的找到毕沧了。
她找到毕沧了。
这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后,沈清便卸下了所有坚持,毅力溃散。她在极冷的风雪中闭上了双眼,嘴唇轻动,想吐出几个字也没能出声,最后只能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