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康途睁开眼,微笑对李靖道:“小兄弟,其实女侠早已看出端倪。”见李靖一脸茫然,他接着说道:“高公子是何目的,目前尚不清楚。然而事实究竟如何,不能仅听他一面之辞。他是左仆射之子可能是真,上巫山拜谢女侠亦可为真,但是否身负皇命出使陈国、是否随从五人都被杀掉、是否遭遇绑架就难说了。单说这绑匪之事,江湖之上常见,但绑匪拿人意在要挟对方亲友,或索钱财,或谈条件。高公子被绑在密室,无人索财,也无人谈条件,甚至密室钱物都不少一文。就算匪人知晓他是相国公子趁机讹诈,又怎会放在此处?”
李靖虽常听舅父讲兵法中的虚实,但毕竟是年方十二的少年,毫无处世经验。这一路行来,所遇奇事层出不穷,在他心灵上产生了巨大困惑:人的言行极难一致,究竟为何?
巫山渔女道:“小兄弟,人心险恶,万事都要小心。比起武功杀人,阴谋诡计更是可怕。”她瞟了一眼一直乖乖坐着的孤星,“小兄弟眼力早已超过同龄人,但有一点你或许未能瞧破:你这位小弟弟一直在此枯坐,而高公子半眼都没瞧他,却看了几眼阿月,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靖奇道:“一位世家公子,当朝五品官员,不看小孩子,有何稀奇?”
巫山渔女道:“最不稀奇的事,才最稀奇。阿月还是女童,又不是美少女,他都看了几眼,为何不看小弟弟?这不看就是已经看了,是最想看的,却又怕我们识破,才故意不看。”
李靖仍然没听明白。谢康途叹道:“小兄弟初入尘世,真不该跟你讲这些关节,以免污了心中清流。然而人生何尝不如江河之水,初时冰川滴珠,汇聚细流,何等澄澈?不过万里奔流,泥沙俱下,清浊混杂,终归大海,非自己能掌控。女侠神目如电,道破人心清浊——口舌或可说谎,目光则难骗人。高公子已知小主人身世,故意不看,就是深知女侠武功卓绝,不敢轻动,但一有时机,便会动手,好藉此邀功请赏。我这残躯加上船行三十三条人命,说不定正是拜此人所赐!”
李靖心头一寒。看这高盛道文质彬彬,身为首相公子、朝廷要员,竟会干出这等龌龊事?然而他以捆绑之身突现密室,的确让人生疑。
巫山渔女道:“高公子被劫,八成是自我作戏。木生解绑之时,我已瞧出那捆绑之法非盗匪所为,而是出自行家之手。谢船主说三十三人丧命他手,依我看至少一十八人之死与他有关。”
李靖骇然:“那……女侠为何放他离去?”
“若不放走,如何破案?”巫山渔女冷笑,“此处为陈国管辖,高公子竟敢在异国行凶,怕是早有图谋,背后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人物支持。不然,他们费尽心机,难道只是为了杀人?”
李靖似乎想通了一些:“原来女侠是欲擒故纵。”
谢康途微微颔首:“小兄弟总算明白了。”
然而整个下午匆匆而过,并未见高盛道去而复返。
顾木生已请来十五名和尚,另外雇了六个短工相帮,在前院亭子旁搭起临时棚屋,设了灵堂,摆了香案,挂起纸幡,超度亡魂。厨房在左厢房,由三个会做饭的短工负责饮食。谢康途身子虽不方便,但念及平日之情,披麻吊丧,低诵祭文。这一切全在顾木生帮助下完成,之后极为疲惫,背回后堂右首寝室歇息。巫山渔女对丧事毫不关心,携了阿月、孤星,在后院左侧寝室打坐。李靖嘱咐孤星不离巫山渔女左右,自己则忙前跑后,协助顾木生操办丧事。
顾木生在办事之余,背负着谢康途查看各处,除厅中铁柜账目、凭证等丢弃满地之外,外堂内院,并无物品丢失。
长夜漫漫,寒风呼号,前院的诵经声、木鱼声穿过厅堂,传入后院。李靖斜卧矮榻之上,身旁是已悄然入眠的孤星。连日奔劳,他疲乏至极,越是想睡,越是无法入眠。或许是腿伤阵痛,又或许是担忧孤星安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前行,特别是对谢船主的歉疚如同石块压在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身子一空,如同从万丈悬崖直坠深渊……突然间,他的身子被一双柔软的手托着,止住下坠之势,徐徐上升……他一睁眼,就看到了美娘。美娘如月的面容,如星的眼眸,都在照耀着他。他觉得自己如同一片飞羽,轻盈极了。他不想回到悬崖上去,无论漂浮还是下坠,只要在美娘的怀中……然而,耳朵里突然钻进一种令他心悸的叫声,是鹰的声音。一只鹰,从天外飞来,转眼就到近前,蔽天的羽翼,锋利的鹰爪,凶狠的目光……李靖打了个寒战。
他醒了。
在冷汗的包裹中,李靖确定这是一个梦。屋外寒风刮过,僧人低沉的诵念反衬出秋夜愈加安静。隔壁,有声音传出。李靖因贴近墙壁,能从墙壁的缝隙中听出有人交谈。原来是谢康途和巫山渔女。李靖惊觉,这已是半夜时分。连日以来,每到三更天,巫山渔女都要为船主治伤。
只听谢康途微弱的声音传来:“……谢某留得半条性命,全仗女侠相救。经此劫难,江州船行名存实亡。我的生死不大要紧,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月……”
巫山渔女道:“阿月的师父是我师叔,我自当照顾,请船主放心。既然船主与师叔相交已久,可知……可知他有一个儿子?”
李靖心道,这巫山渔女当真沉得住气,直到此时才把她最关心的事讲出来。
谢康途道:“略知一二。张闲先生只身前往江南,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张公子,但遍寻不得,却意外卷入陈朝夺嫡之争。女侠,究竟是何因由,张公子竟离家出走?”
良久,没有听到巫山渔女回应。这位武功卓绝、心思缜密的奇异女子,似乎也有伤口。张公子就是她的伤。这伤虽已陈年,但一经触碰,仍会痛断肝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