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鬼手冷声道:“不忙。老先生要弹琴,多一个人听也是好的,不可扫了老先生雅兴。”
王善可道:“仇兄,咱兄弟俩联手把他们尽数杀了就是,何必啰嗦!”
无影鬼手淡淡地说:“王将军护卫一国之君,竟然没学到半点南朝人的风度!老先生说得好,琴是神品,操琴者是人与天地鬼神的使者。还请老先生抚琴一曲,以酬知音。”
王善可闭了嘴巴。众人更是不敢出声。
老人手搭琴弦,闭目凝思,似乎在追忆已经逝去的时光,又似乎在冥想曲目的玄奇。众人都凝神静听,就连李靖都提起了十分精神。
良久,老人终于弹出了第一个轻音,如同一滴雨点落入荒草之中,慢慢消逝;继而,琴声中似有烟尘蔽野,泪洒衣襟,说不尽的离愁别绪;旋即,琴声似漫漫尘沙,残月凄寒,令人肝肠寸断;忽地琴声高亢,如同百雁高飞,万马齐鸣,风萧水咽,道不尽的悲凉……李靖听得喉头发哽,感觉手心有指尖划动,是美娘在写“十八”二字。
长长一曲,终于弹完,听者无不神情凝重,就连小阿月也被师父的绝艺所吸引,挂在小脸蛋上的泪珠也忘了去擦。那王善可虽然鲁莽,也被这琴声牢牢抓住,身形如同木雕;无影鬼手虽然站得很直,然而腮帮鼓动,额头沁汗,竟似痴了一般。
猛然间,无影鬼手如梦初醒,疾伸二指,在王善可肋下一戳。王善可这才回过神来,火光之下,脑门上汗出如浆。
无影鬼手抱拳道:“在下平生所闻音律,都不如先生这一曲《胡笳十八拍》,更没料到先生竟然能将功力融入琴音之中,伤人元气。想来,先生应与巫山越女剑派渊源颇深。”
老人沉静应答:“老夫张闲,字俞钟,确为越女剑派传人。鬼手先生功力深厚,老夫无法伤及内腑,敬佩敬佩!”
无影鬼手点头道:“俞钟,俞钟,看来是向俞伯牙和钟子期这对千古知音致敬了。越女一派,本是女流为主,但秘传武学,确也算是顶尖。不过张先生痴于琴道,荒废了正业,不然,今晚血溅五步者应当是在下。”
张闲微笑道:“武学一道,本就虚妄,不如音律可与万物相通。鬼手先生的确武功卓绝,但双手沾满鲜血,纵得酬金百万,也是不义之财。”
无影鬼手摇头道:“张先生此言差矣!我本是一介杀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金不如一诺,我岂能违逆初心?就如同先生痴迷琴事,我亦尊重我的职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靖听了心中难过。一介杀手,竟然如此坚定自己的信念,视生命如草芥,让人无法言说。
一直没说话的张轲道:“各位都是武学高手,而我则是一介渔夫,本不该插话。但听鬼手先生所言,不敢苟同。若仅为了所谓诚信而滥杀无辜孩童,与禽兽何异!”
李靖料想张轲此言必会激怒无影鬼手。然而无影鬼手却真诚回应:“国舅爷,在船上时多有得罪,在下赔罪。不过论及杀人,当年梁国建国时杀过多少?陈国立朝时又杀过多少?千古以来,兵戎不绝,又杀过多少?你说孩童不能杀,但若这个孩童不死,必引成千上万之人赔上性命,你当如何区处?”
张轲愤然道:“区区孩童,如何能让成千上万的人赔命?”
无影鬼手道:“普通人家孩童自是不能,但生在皇室就能。今夜话已至此,我若不讲明,江湖上会传我仇仁信胡乱杀人。这男童是当今大隋皇帝与前朝嫔妃私通所生,若不除掉,将来必引皇室纷争,故在下受托除根,永绝后患!”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李靖这才知道无影鬼手名叫仇仁信。
韩重道:“鬼手先生,我自知远非你敌手,但韩某亦是忠于信念之人。动手吧。”
仇仁信看了一眼王善可:“王将军,咱俩是各干各的?还是联手行动?”
王善可精神较之先前差了很多,勉强道:“唯仇兄之命是从。”
李靖感觉自己的脚都蹲麻了,双方仍然没有动手,不由感到奇怪。韩擒虎对他讲过,行军作战,全在战机。无影鬼手一改冷漠凶残,东拉西扯,却不动手,似乎在寻找战机。
果然,仇仁信身影一动,如烟雾飘过。李靖根本无法看清,但明显感觉他朝孤星所在的方位奔去,不由得冷汗直冒。然而就在眨眼之间,仇仁信的身影又鬼魅般折回,短剑已顶在那渔夫的咽喉。突然,屋顶掉下一张大网,罩住了仇仁信和渔夫。
渔夫原来双手相握站在灶边,与孤星所处的方向相反。仇仁信身影闪动之时,韩重已横在孤星身前。几乎是在同时,王善可的剑已刺入张闲的琴中。韩重的剑还握在手里,身体却已倒下。随即,王善可喉头咯咯直响,一股鲜血涌出。原来,在一招之间,王善可的剑被木琴卡住,一枚三角铁钉钉在咽喉,显然是张闲所发暗器。
王善可和韩重几乎同时倒下。仇仁信被大网罩住,连眼皮都没抬,仍然握紧短剑,却也不往前刺。李靖使劲睁眼,通过鱼网孔隙,见那渔夫手中的剔鱼刀顶在仇仁信的腰间。接着,坐在地上的张闲把头一歪,倒了下去,琴也跌落地上。由于张闲背对着李靖的方向,不知伤在何处。
这一结果大出李靖意外。屋内血腥气扑鼻,刹时陷入深夜般的死寂。就连吓破了胆的阿月,都不敢哭出声来。
那渔夫开口道:“无影鬼手,果然是天下第一杀手!一招之间,竟取两大高手性命!”
仇仁信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渔夫道:“在下江都人来护儿。”
李靖差点从小舟中跳起来。这来护儿昨夜才见过,明明跟着易黄王子走远,怎么会是渔夫?
仇仁信叹道:“没料到仇某远离江湖二十年,长江之上竟有如此顶尖高手!然而仇某不明白,你虽故意易容,但绝非普通渔夫——数十年来,仇某从未见过一个渔人在刀剑之下淡然自若。更值得怀疑的是,你若装扮潜伏于此,如何对这草屋之中物事如此熟稔?”
来护儿道:“看来,来某还是露了马脚。不过,此处真是我家。我自幼父母双亡,靠在江边打渔为生。”
仇仁信道:“这张网也是你设下的机关?”
来护儿道:“满屋皆是机关,只是你不知而已……”
话音未落,只见那罩着二人的大网往下直落。
二人顿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