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涌动,江水寒冷彻骨。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喉咙已被江水灌满,身体如同一块石头急速下沉……李靖下意识地挣扎着,但越是挣扎,越是沉得快。在他微弱的意识里,已接近生命的终点。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从他头顶上方的水中急速下落,落到与他身体平齐的地方,那人影抱住了他。即使在微弱的意识里,李靖仍感到那身体非常柔软,如梦中母亲的暖怀。那人影紧紧抱住他,把脸贴上他的脸,再用嘴寻找着他的唇。李靖突然觉得,口中有了呼吸,一股温热的气流涌入他的喉咙,随即,他的鼻腔冒出了水泡,身体也止住下沉,开始上浮。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极了,如同一片羽毛,划破层层水波,向上飞升,飞升……嘴里源源不断的气流仍在持续,维系着他的呼吸。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靖感觉头顶一轻,整个脑袋浮出水面,张嘴拼命呼吸。睁开眼,他看到了美娘。
萧美娘如同一条游鱼,在出水后稍稍辨别方向,顺流踩水,托着李靖向岸边游去。不多时到了岸边,美娘把他拖上岸平平放倒,俯身挤压他的腹部。李靖一阵恶心,终于喷出了带着泥腥味的江水。
二人浑身湿透。萧美娘只穿单衣,此时瑟瑟发抖。李靖呕吐完,只觉眼前金星直冒,但也恢复了神志,回头向江面看去,前方约二三里的江面上,大船仍在燃烧。想起方才骇人场面,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萧美娘不待李靖说话,便爬了起来,举目四望。只见岸上不远处,隐隐有一户人家,便对李靖说道:“木兄弟,咱们得赶紧找到人家生火取暖,不然必受寒凉。”
李靖挣扎着站起,只觉得脚步虚浮。萧美娘再不说话,拉起他的手,借着天空微弱的星光,向坡上走去。
到了屋前,萧美娘推开柴门,见是几间破旧茅屋,却不见灯火。萧美娘喊了几声,屋内无人回应,就推开木板门,进了里间。屋内漆黑,李靖有些害怕。萧美娘道:“木兄弟先等着,待我找到火石生火取暖。”
李靖心头纳闷。在这黑黢黢的破屋之中,如何能找到火石?就算能找到火石,哪有引火之物?但他此时惊魂方定,只得依了美娘,就地坐下。
萧美娘小心摸索,逐渐朝里屋走去,不时传来轻微的碰撞声。李靖心头十分害怕,加之身上湿透,浑身不停打战。为缓解这种恐怖,他颤着嗓子朝美娘的方向喊道:“找着了么?”美娘在里屋答:“快了,木兄弟莫怕……”
黑暗中,李靖觉得面上热辣辣的,惊觉自己的胆怯让美娘发现了。于是不再吭声。鬼使神差之间,他竟然想起在江水深处被萧美娘嘴对嘴送气的情景,不由得脸皮更烧了。
突然,里间有了火石撞击的声音。李靖精神一振,循声走了过去。当他小心跨过门槛时,美娘已点燃了干草。借着火光,李靖才发现美娘此时在第三间屋中,正往灶火坑里添柴。
柴火燃起,美娘在地上铺了些干草,让李靖坐下烤火。衣服上蒸腾的水汽如烟雾般升起,破屋内顿时有了生气。李靖忍不住问道:“姐姐如何能一下就找到灶火?难道是神仙下凡?”
这句奉承让美娘很是受用。火光下,她红扑扑的脸蛋明艳动人。“你看……”她指着灶火坑里的余烬,“这些柴灰显然是渔人平日里生火做饭留下来的,而柴灰有特别的味道,我是凭嗅觉找到柴灰的。既有柴灰,就有灶坑;既有灶坑,就有火石和柴草。”
李靖感到惊奇:“姐姐怎知这家主人是渔人?”
美娘回身一指。李靖借着火光,见屋子靠窗的地方有一条侧放的小船,船底向着灶火坑,几乎遮挡住了墙壁。美娘说道:“这条渔船年久失修,故放在灶火间,平时生火烘去沉积的水渍,才能免于腐烂。这是江边渔人必做的功课。”
李靖如同学生一样静听,但还是没有明白她为何能嗅出柴灰的味道。萧美娘微微一叹:“姐姐就知道,你是官家子弟,从未上过灶台。倘若你从小生火做饭,就不用我多言了。”
李靖更是惊愕:“姐姐贵为公主,还用得着生火做饭?”
萧美娘道:“木兄弟有所不知,我因生在二月,被视为生辰不吉,因此从小就被六叔收养。不到一年,六叔就去世了,宫中更加认定我是大克星,差点命人将我处死。舅父可怜我,收养了我。但舅父家境贫寒,与母亲从小不睦,也不想领受皇恩,自行捕鱼行舟为生,因此我从小就在家中生火做饭……”讲着讲着,眼里蓄满泪水。
李靖万万没想到一国公主竟然如此艰辛,不由心生怜悯。萧美娘伸手一拭,把眼泪擦了,强笑道:“我知道木兄弟万难相信。其实就算是在宫中,日子也不如想象的好过。现在所谓的梁国,只剩江陵方圆二三百里国土,新立的大隋和窃夺大梁的陈国都虎视眈眈,皇室上下,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惊惶日子,倒不如住在舅父家心头踏实。”
李靖突然道:“姐姐,我想拜你做我姐姐行么?”
火光之下,萧美娘的脸如雨后梨花:“好啊!古时有桃园结义,如今我们姐弟在江边结义,也是一桩美事。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我姓李名靖。”李靖正色道,“只恐出身卑微,配……配不上姐姐……”
萧美娘听到“配”字,不禁面上一红,赶紧岔开:“原来是李兄弟……姐姐名为公主,实为渔女,捕鱼潜水、烧火做饭,倒也难不倒我。你既然认我做姐姐,今后休要再提门第之事。”
李靖满心欢喜,就地跪倒,向萧美娘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说道:“美娘姐姐在上,请受小弟李靖一拜。今日蒙姐姐搭救,才侥幸活命。他日若有差遣,虽千里万里,定当效劳。”
萧美娘扶起他,动容说道:“姐姐长这么大,从未有谁真正关心过我。舅父虽有养育之恩,但舅母死时似乎有些怨我……弟弟年岁虽轻,但属非凡之人,将来必成大业!他日若有辛劳弟弟之处,姐姐绝不客气。”
李靖心花怒放。萧美娘却蛾眉轻舒,问道:“在船上时,你先被谢船主带走,后又回来救我,谢船主他们呢?还有那个小弟弟……”
李靖虽在心底认了姐姐,但自知孤星身份干系重大,不宜告白,便说道:“请姐姐放心,他们应当无事。倒是张公和青妮,此时不知如何……”
萧美娘道:“弟弟毕竟是北方人,不知我们江畔人家全靠江流过活,三岁小童亦能潜水。舅父和青妮,其水性远在我之上,遇到危险自会跳水逃生。”
李靖这才放了心,说道:“谢船主将我带到底舱后,我见到了兄长韩大哥,还有那位背琴的老人……突然有船工来报,说船上有人做了手脚,发现多处舱室放置引火之物,断定歹人要纵火烧船。于是谢船主即刻命船工解了一艘备用小艇,从底舱放入江中。小艇还未下水,一层舱室就起火了。我随谢船主、韩大哥、小弟弟、背琴老人和阿月上了小船之后,大火就烧起来了。我……我担心姐姐安危,不顾韩大哥喝阻,找了一根绳索,就返回……”
李靖讲得磕磕巴巴,但美娘听了,眼泪溅眶而出。她一把把李靖拥在怀里,身体微微颤抖,低声泣道:“弟弟为我,不顾生死,以身犯险,姐姐这是哪世修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