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芙蓉女儿诔(1 / 2)

又一声凄厉的咳嗽将晴雯从浅睡中惊醒,她感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破旧炕席上的霉味与草药的苦涩交织,弥漫在这间哥嫂家的柴房里。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已是四更天了。

“娘...”她下意识地喊出声来,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守在门口的嫂子翻了个身,嘟囔着:“整夜喊娘,有哪个娘能应你?早些闭眼歇着罢,也让人清净些。”

晴雯没有回话,只怔怔地望着糊纸破洞外那方窄小的夜空。是啊,她十岁就被卖进贾府,连母亲的模样都已模糊,为何此刻偏偏只想喊这一声?她艰难地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忽然明白了——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像母亲那样,不问缘由地护着她了。

包括宝玉。

想到这个名字,她心头一阵绞痛,引发更剧烈的咳嗽。那日被王夫人从床上拖起来赶出贾府时,宝玉就在一旁,垂着头,一言不发。

“二爷...”她当时唤他,声音很轻。

宝玉抬头看她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惜,有无奈,却也有闪躲。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如今躺在等死的床上,晴雯才恍然明白,宝玉待她的好,就像园子里那些娇养的花,只能在风和日丽时赏玩,经不起半点风雨。

“我竟是个痴的。”她喃喃自语,眼前又浮现出怡红院里的点点滴滴。

那年冬天,她不过是替宝玉渥了一回手,第二日就得了个“痴丫头”的绰号。宝玉搓着她冻红的手,说:“好妹妹,你这手比那些铜手炉还暖和。”她当时羞红了脸,心里却甜得像蜜。

还有那次,她不小心把宝玉的扇子跌折了,宝玉不过说了一句“蠢才”,她便恼了。后来宝玉为了哄她开心,竟抱来一大匣子扇子任她撕。她撕一把,他叫一声“撕得好”,还说:“扇子就是拿来用的,这样用岂不风雅?”

那时的她,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以为宝玉会永远这样护着她。

“可笑...”晴雯又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我竟信了...”

“信了什么?”嫂子在门口问。

晴雯不答,只闭上眼睛。信了那些月下盟誓,信了那一句“你放心”,信了一个富贵公子会对一个丫鬟真心相待。

柴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晴雯姐姐?”是麝月的声音。

晴雯勉强睁眼,在昏暗的油灯下认出那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来了?”她问,声音微弱。

麝月快步走到炕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二爷让我来的。这里有些银子,还有几服药。二爷说,让你好生养着,等太太气消了,他再想办法接你回去。”

晴雯看着那个包裹,忽然笑了,笑得凄凉:“回去?我还回得去吗?”

麝月眼圈红了,低声道:“二爷也是没法子。那日你被赶出去后,他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夜,连老太太派人来叫都不理。可王夫人发了话,他若替你求情,只怕连你哥嫂一家都要受牵连。”

晴雯静静听着,忽然问:“麝月,你还记得金钏儿吗?”

麝月一愣,点了点头。

“那日金钏儿被撵出去,二爷可做了什么?”晴雯又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麝月沉默了。

“他什么都没做,是不是?”晴雯说,“就像对我一样。”

“二爷他...”

“他是个好人,”晴雯打断她,“可他担不起事。”

麝月无言以对,只将包裹放在炕沿上,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二爷特意求来的西洋药,说是治咳疾有奇效。”

晴雯看也不看那药,只盯着麝月:“你回去告诉二爷,就说晴雯谢谢他的好意,但这些药,救不了我的命。”

“姐姐何必说这样的气话?”

“不是气话,”晴雯摇摇头,“是实话。”

麝月还要再劝,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晴雯的哥哥回来了。麝月只得匆匆告辞,临走前又回头道:“姐姐保重,我明日再来看你。”

柴门重新关上,屋内又恢复了死寂。

晴雯盯着那个包裹,忽然很想撕碎它,就像当年撕那些扇子一样。可她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

“娘...”她又喊了一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整夜守在她床边,用冷水帕子一遍遍敷她的额头。那时她觉得,有母亲在,什么病都不怕。

可如今,她只有一个人。

“若是娘在,定会拼了命护着我罢...”她心想。

而宝玉,那个口口声声说心疼她的二爷,却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

天快亮时,晴雯的烧退了些,神志也清醒许多。她让嫂子帮忙打盆水来,想擦擦脸。

嫂子不情不愿地端来一盆冷水,嘴里念叨:“都快死的人了,还讲究这些。”

晴雯不理她,自顾自地擦拭着脸和手臂。就算要死,她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正当她擦洗时,柴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竟是宝玉。

小主,

“晴雯!”他扑到炕前,声音哽咽。

晴雯愣住了,手中的帕子掉进水盆,溅起一片水花。

宝玉比上次见时瘦了许多,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没睡好。他紧紧抓住晴雯的手,颤声道:“我好容易才打听到这里,求了茗烟半天,他才肯带我来。”

晴雯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你那日为何不替我求情?”她问,声音平静。

宝玉怔住了,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

“我...我不能...”他支支吾吾,“太太正在气头上,我若求情,只怕会连累你更惨。”

“就像金钏儿那样?”晴雯问。

宝玉的脸色霎时白了。

晴雯看着他,忽然觉得可笑。这就是她曾经倾心相待的人,在关键时刻,永远选择自保。

“二爷可知道,那日我被赶出来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她轻声问,“若不是嫂子心善,我连这件破棉袄都没有。”

宝玉的眼泪掉了下来:“是我不好,我没想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