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所有的族人离开了这里。
一时间,这诺大的魏王宫殿,只剩下了他曹操一个人。
不,还有留在最后的夏侯惇与张辽…
夏侯惇眼瞎,心里却透着明亮,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由得眼眶处涌出血迹…
“大哥…大哥…”
还是曹操亲自扶起了他,“元让,孤从来没有怪过你!”
“你一生清俭廉洁,孤赏赐给你数百万钱,金银、珠宝、布绢更是无数,可这些…你全部都分给将士,位极人臣而不置产业,你有协助孤定天下之功,却又甘心屈居前将军而不受汉之封赐,别人看不懂你,孤最是明晰,你这是把你此身此心都献给大魏了!”
“可…这又恰恰是你的弱点,是你能被利用的地方…时至今日,只能说是那关麟高明,李藐这步棋用的妙及,却不能说是你昏聩…或许,你但凡对大魏不忠诚一点,对孤不忠诚一点,都不会成为那关麟的选择…”
“大哥…”夏侯惇哭的更汹涌了。
曹操却是拍拍他的后背,“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回去吧,元让…你回去吧…”
听得大哥这么说,夏侯惇那粗糙的握住曹操不放的手终于松开。
“大哥保重,大哥保重,大哥…大哥保…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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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惇的嘴巴张开,一脸三个保重,他带着泪,带着血,这才绝然的离去。
最后留下的是张辽了。
也正因为只他一人,曹操的话已是推心置腹。
“文远,葬送那四十万胡虏,这一战你打的漂亮啊!”
“是大王谋算的好!”
“哈哈…”曹操笑了,“算上孤的所有族人,孤的爱将,其实…孤最不能割舍的便是你啊!”
“你与云长、元直一样,都是义士…哈哈哈,你也知道,孤最喜欢义士了!所以,孤不想,也不能看着你因为曾是魏将的缘故就被埋没,就黯淡了下来…”
“白狼山、逍遥津,便是时至今日,孤依旧忘不了你打出的这赫赫声名的战役,许些时候,孤都在感念…得亏是孤在白门楼擒的那吕布,得亏关云长那日做保,否则…孤当真错过了孤手下的第一勇烈,错过了能比肩关云长的义士…”
听到这儿…
张辽的心头也有某种感应。
“大…大王…”
他不由得咬唇,铮铮铁骨的汉子,此刻…也不由得啜泣了起来。
“哈哈哈哈…”曹操却在笑,不光自己笑,还双手按住张辽的肩膀,“文远,笑一个,你给孤笑一个!孤命令你笑一个!”
听得曹操这么说,张辽勉力的笑了一下,哪怕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好了,文远…回去吧…”
曹操最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张辽拱手,依依不舍的告别。
临行前…
“文远…”曹操意味深长的喊出一声,他郑重的嘱咐张辽,“别忘了,孤那征西的梦想,还指望着你替孤去实现…千万…千万别忘了。”
曹操这话,像是颇为克制。
又像是意味深长…
更像是他还有千言万语,但这种时候,所有的话都不能道破…
“大王,保重!”
张辽庄重的拱手一拜,然后抹了把眼,离开了此间宫阙。
该见的人,都见了——
该留恋的也都留恋过了——
也就是这一刻的曹操,他收敛起了所有泪水,他转过身,走回了房间。
房间幽暗…有一处帷幕!
他一步步的靠近了那帷幕,仔细去看,那帷幕后好像有一个黑影。
而此刻…曹操正一步一步的接近那黑影。
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离别,仿佛就向那黑影走过的几步,曹操整个人都苍老了起来。
“出来吧——”
随着曹操的声音传出,那一直藏在帷幕之后的黑影终于迈步走出,行至光下。
是法正…法孝直——
这个刘备的影子,站在他光明对立处黑暗一面的使者,已是款款走出。
别人还在因为册封刘备为汉中王而设宴,欣赏歌舞…
法正却已是第一时间走到了这里。
他凝视着曹操,曹操也在凝视着他…
一双深邃的瞳孔仿佛隔空会晤,仿佛交流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还是法正率先张口。
“你已经做决定了?不是么?”
“其实你有机会不死的,就是那次你与云旗商谈,征服大汉以外的地方,如果那时,你把我出现这件事儿告诉他,或许他会征得吾主的同意,将你送到云南,从那里开始新的征程,至少…可以摆脱我,摆脱这注定死亡的降临与禁锢!”
“但是…你没有——”
法正说这一番话时,他都有些疑惑。
因为他面前的,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曹操啊…
他为何会放弃这唯一得生的机会。
反观曹操,他并没有向法正解释,而是自顾自的指了指桌案,“上面有两封信,一封替我交给我的族人,另一封…”
“是交给吾主?魏王还有话要对他说么?”见曹操迟钝,法正猜测道…
“不是玄德!”曹操回道:“这信是给云长的!我与玄德要说的话,两次青梅煮酒都已经说罢,我曾经放过玄德,玄德也助我坑杀胡虏,完成了那最后的征西宏愿,我俩两清了,再多说已是显得矫情…孤,可不是一个矫情的人。”
“我知道了…”法正看了一眼那桌案上的两封信,他沉吟了一下,虽还是不懂…在生与死的抉择下,曹操为什么会选择死!
但这个选择,法正能想到的理由…无疑让他敬佩。
“是因为你的族人?你若不死,他们永远都会被监视,都会有文吏去死死咬住他们不放,都会有武人担心他们会造反,所以你选择…用的你死,成全你全族的解脱?是这样么?”
法正抛出了他的猜想。
但立刻又摇头。
“可我又不懂,这还是你么?你当初杀吕伯奢时、杀边让时、杀孔融时,屠徐州、雍丘、邺城、官渡时?你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此生在吾主的影子里杀掉的人很多,也有比你更凶戾的,可你…是我遇到过最复杂的一个,你好像极致的凶残,又好像有柔软的一面。”
听得法正这般讲…
“哈哈哈哈…”曹操大笑,“宁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呵呵,这是孤;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也是孤;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还是孤…当此乱世之中,只有胜者与败者,胜者可以去谈仁义,弱者只能被抛弃,自古以来就是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忠义和奸恶,凶残和柔软,这些都不是从表面上看出来的,莫说你法正看不懂我曹操,即便是他关麟,也一样看不懂我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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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儿,曹操似乎察觉到,他话多了,也密了,他本不该对法正说这么多。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法正,又让他想起了郭嘉,想起了那段他与他的影子一道的故事。
“法正啊,都这时候了,孤就对你说句真心话。”
“其实从那一日飞球降落五丈原,从孤见到云长的一刻起,孤就知道,孤已经输了,孤输的一败涂地,也是那时,孤就已经做出了今天的决定…”
“哈哈,孤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见到玄德站在那高台之上,孤这样的人,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孤输给他…但在孤离去之前,却有那么一些事儿需要做,一些后事需要安排…”
听到这儿,法正默然。
过了片刻,他才问:“是漠北胡虏,还有…你族人的安危——”
“这是一件事!”曹操眯着眼:“孤一生…罢了,罢了,本不该与你说这些…”
曹操那方才高亢的声调,突然就戛然而止。
他淡漠的从柜子里抽出一条白绫,然后站在桌子上,将白绫悬寄于房梁之处。
“不过是死,孤何惧死?死不过就是凉爽的夏夜——”
“但王有王的死法,王也有王死后的意义——”
听得曹操这么说…
法正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他本想告诉曹操,马超、灵雎、张方已经在赶来刺杀他的路上,让他考虑清楚,是用怎样的死法!
可似乎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王…的确该有王的死法!
终于…
当那白绫悬起,当法正走出这屋门,小心翼翼的关好了门窗。
昏暗的烛光下,曹操那发黄的脸,却比往昔…任何一刻都要淡漠。
他已经不用再追溯什么了?
脑海中、记忆里…该闪过的画面,都已经呈现过了…
他这一辈子喜闹,不喜静…就让他临终最后一次…静静的、静静的,独自一个人走向这段陌路吧。
“二十年来,孤平黄巾、定河北、征乌桓、收荆州,天下九州得其六,遂有中原之一统!”
“四海之英雄,没有一个能胜过孤!”
“可孤亦有大罪,天下未定,战乱未平,苍生离乱,田园荒芜,白骨于野,千里鸡鸣,这一路走来,孤是创造者,却也是毁灭者…”
“也罢,也罢…都这时候了,就不想那么多,是非公论…当有后人去定夺!孤活着尚不畏人言,何况死乎?”
曹操闭上眼睛…
他踢开了脚踩的胡凳。
白绫…自缢,这本是极其惨烈的死法,可曹操平静如常,他并不畏惧…
是啊?
他畏惧什么呢?
死是凉爽的夏夜。
死后,他就能见到他无限愧疚的典韦,见到郭嘉,见到荀彧;
也能见到因他而死的庞德,见到于禁,见到乐进,见到曹仁,见到曹纯;
也…也见到他的父亲曹嵩,见到他的兄弟曹德!
见到他最欣赏、器重的儿子曹昂,见到他的侄儿曹安民…
还有,还有他的祖父…曹腾。
从小教导他,要做帝之辅弼,国之栋梁,对他影响极其深远的祖父曹腾!
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是凉爽的夏夜——
这是难忘的黄泉旅程——
这是旧友的重逢——
这是亲人的团聚——
这也是…也是他曹操一生罪孽的洗涤与解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