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朝暮(2 / 2)

风流大宋 林二虎 2645 字 1个月前

“十八叔。”朝华虽已拿到秦观的遣书,但仍然按照秦湛晚辈的口吻称呼秦刚,“奴家分明记得,去岁小年夜,十八叔与官人饮酒作诗,叫奴家记录时,就曾说过:他日若官人赶我走时,不理他,别走!如若不行,便来找你。如今你可还记得此言?”

“秦刚惭愧,确实记得说过此话。”

“官人便是奴家的天,官人执意要遣送,奴家无法拒绝,只能依言来寻十八叔。”朝华红肿着双眼,便对着秦刚深深拜下。

“小嫂快快请起,你起来我才好说话。”因为不能直接伸手,秦刚有些着急,不过听得小嫂的称呼未变,朝华定心了许多,依言站起来听着。

“秦刚想先问小嫂,老师此去贬程目的难定,甚至极有可能会是苏大学士所在的岒南苦恶之地,小嫂可知其凶险?”秦刚正色问道。

因为原有的历史时空中,朝华大约便是此时被遣走,虽然有文记载过她的极不情愿,但秦刚还是需要亲自确认一番。

“朝华跟从官人,一非慕其荣华富贵、二非贪图舒逸享受。只是仰慕官人的才华,感受官人的真心,唯愿一生侍之。若是官人升官晋爵,嫌弃奴家人微色衰而遣,朝华绝无怨言。但正是因为此去南方,路途凶险,官人身边若无一晓冷热之人陪同,朝华便是寝食难安。若能相随,虽千难万苦,却也在所不惜。只愿十八叔能够成全。”朝华目光坚定地说道。

“好!小嫂若能有此心志,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可听秦刚来安排。”秦刚接下来便对边朝华细细嘱咐了一番,见其仍有犹豫,便再行解释,直至她疑虑全消,安心回舱等候。

接下来,秦刚再去找来了赵驷,先告诉了他老师想要遣送边朝华的事,然后对他说:“驷哥,这件事还得麻烦你来安排,今晚便要在这永城码头附近为我这小嫂寻一户可放心暂住的人家。明天一早,我先按老师的意思,让你安排一名兄弟表面上就护送我这小嫂回京,实际便是安排在那里先行住下,然后要在那保护其安全,待我后续通知,可否?”

赵驷听明白后便说:“秦先生说的这些事情倒也不难,某稍后便安排就是了。只是赵某是个粗人,在这里多句嘴,这件事情,为何不去直接劝说秦大官人,让他直接收回遣送小夫人的想法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嘛?”

秦刚叹了一口道:“老师佛经读得太多,此时又钻了牛角尖,正面相劝,是不太可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反倒是让小嫂先行离开一段时间,反倒容易有机会劝说改变心意,届时便可通知接回来了。”

“唉!某是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弯弯绕绕了,不可秦先生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情,某必定会为你安排好的。”

次日清晨,残月还在天际,就在码头,边朝华在一名船兵的护送下,向秦观泣拜而去。

秦观虽故作无所谓状,但在边朝华的身影从码头前方逐渐消失之际,却再也忍不住双目泪出,口中啜嗫多时,吟出了一首《遣朝华》的七言绝句:

月露茫茫晓桥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注,百岁终当一别离。

秦刚站在一边,听得这最后一句,心道:老师还是受那佛经影响太重,这“百岁当一别”的说法,也就只能说说的,哪能真的当作人生了呢?

与老师相伴多日,他也算是看出了一点门道,秦观虽在士林有那风流才子之称,其实他本人在情感方面的成长,却如同他的人际关系处理一般地稚嫩如孩童。

早年家乡所娶的徐文美,乃是家族联姻,两人之间,自是相互尊重大于情感羁绊;之后游历各地,更以诗词之名多受歌伎舞姬青睐,又多是逢场作戏的敷衍;唯有在蔡州任教时所买来的边氏,自少女之时便伴随左右,知他、懂他、敬他、更爱他,这份感情又不是任何一场偶然相遇的心动,也不是哪次远观崇拜后的痴迷,而是实实在在的寻常生活中的相知相随。

小主,

秦刚在前世的现代生活中虽然一直单身,但是却并不影响他阅读过许多有关情感分析的专业文章,他记得有一篇文章中这样写过:

在感情生活中,无论男女,在遭遇人生低谷时,最容易做出的决定就是与对方分手。因为他们往往会单方面地认为:这样的决定,是为了对方考虑而作出的伟大牺牲,而忽略了对方是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譬如这时的秦观,他的思维便是:朝华本是侍妾,又在二八年华,而且他还嘱咐秦刚多给她一些嫁妆财物,所以此时遣送回家,既无须与他一起经受苦难,又可很容易地另嫁他人,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但是他却根本地忽略了朝华对他的真挚感情,同样也在压抑轻视了自己对于朝华的深深依赖。

原本的历史时空中,边朝华自从被遣返回家后,终日以泪洗面,最后遁入空门。多年之后,听闻了秦观在藤州的死讯,朝华手攥爱人的诗集在庙中郁郁而终。

而秦观,虽然与苏轼同样贬放于岭南,自己又年轻得许多,却居然先于恩师亡去,其间诸多原因,还应归结于他受情感割离的愁苦打击,长久郁结于心头的种种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错误决定,就是在此时将边朝华的强行遣送。

在秦刚看过的爱情指导手册里讲过,对于这样性格的人,首先不要在他作出分手决定的时候去劝说,此时的所有的努力注定是无效的:因为他们会将自己这种不理智的行为,理解成为是自己为对方作出的伟大牺牲,从而不断强化自己的这一决心。

如果旁人真心要作出帮助,那么就应设法在这时,作一些对复合有帮助的预先安排,比如秦刚实际就没有真正安排朝华回京,而是就近住下。

其次加强这段时间对于当事人的观察,因为往往在突然分手之后,他们极易陷入内心矛盾的自我痛苦中,而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及时恰当地创造一两个能够让他们交流彼此感受的机会,复合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了。

虽然在情感的实践方面,秦刚同样也是小白,但他对于千年之后无数情感专家总结出来的这些理论,有着绝对的信心,所以,他才会让朝华先行离去。接下来,便会看一下自己老师的所谓“佛心”能够有多坚定与坚强。

朝华既走,船上的补给工作也已做完,船只离开了永城县码头,继续东行。

一路上,秦刚有意坐在秦观的船舱之外,留意着舱内的动静。

差不多一两个时辰中,他至少听到秦观习惯性地叫了“朝华”四五次,当然,每一次的招呼之后,回应的都只能是长时间的沉寂。

直到又一次,舱内似乎传来一声水盆打翻的声音,秦观慌忙间又是叫了一声“朝华”,当然,依旧只能是沉寂与无声。

稍待了一下,秦刚走进了船舱,看见了发愣失神的秦观,以及他面前书桌上被磨墨清水打翻弄湿的一些纸张。此时正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将其进行整理并说“无事无事”。

秦刚上前搭手,将这些打湿的纸从桌上拿开,定睛一看,这些纸上满满写着的,都是秦观自己所作的一句词: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哎!谁能想到,一句可以鼓励感动后世千万真情男女的爱情缄言,如今却成了作者本人无法解脱情感困惑的桎梏。

对于有些人来说,爱情,的确不必在朝朝暮暮。

但是,对于更多的人而言,朝朝暮暮,不正是爱情的本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