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回来了——”
“十三姑娘回来了!”
“快,拧上手巾去,果子露可备下了么?”
云县西北角,一座不大不小的两进院子前,车马还没挺稳呢,院子里已经俨然热闹起来了,范十三娘才刚下车,头上戴着义髻,身穿袄裙,依然是一副敏地做派的仆妇,便殷勤地迎接了出来,还想要伸手为范十三娘掸灰,却被她灵巧地侧身躲过了。“祖父大人已等了许久了吧?”
“正是惦记着呢,老人家昨晚就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天还没亮就靠起来了,一个劲抽烟,又有点儿犯咳嗽——人在衙门,怎能不担心?也是没有瞒住,不然,以老人家的年纪,还真不如不知道好些……”
这是在老人面前都有脸面的老妈妈,按照北方的规矩,于孙辈跟前更是大有体面,可以直接指摘教导的,如今只是絮叨几句,范十三娘没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她无动于衷地听着,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外披的缎面棉袄——老人住的屋子,火坑熄得晚,这会儿地龙还有热度,对年轻人来说,一进屋就是燥热,恨不得只穿一件圆领衫都要流汗。
“我父亲母亲呢?”
见她油盐不进,似乎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话语里那委婉的指责,这妈妈不免也有些没意思,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老爷、太太一早都出去打探消息了,毕竟是亲侄儿,都上心着,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嗯。”范十三娘应了一声,脚下不停,进了院子直接拐进卫生间去了,过了一会儿,一边擦手一边出来,老妈妈忙示意身旁捧着木盒的婢女,开盒子取热手巾,“姑娘可要开妆奁?”
按照敏地的习惯,进一次净房,更外裙,重新梳头匀面,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习惯。当然买地这里的净房,如果是用冲水马桶、冷热水自来龙头的,再加上熏香通风,室内的雅洁,真不是敏地能比,而且这里的人服饰简洁,并不容易弄脏,这种规矩遂也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
至于说梳头,范十三娘也没用头油,大概到肩胛骨中间的半长发,在脑后高高绑起,梳了个蝎尾辫,这种发辫是买地的长发女娘很中意的,因为可以维持一天,甚至奔跑都不散落,要比用簪环固定的发髻更实用得多——还有一些陆续流落过来的黑人女子,一度也有专门登门为人梳辫子谋生的,可以梳从头皮开始辨的小细辫,满头的细辫垂落,也很特别,要不是买地这里提倡常常洗头,这门行当只怕真做起来了。
一早起来就赶去开会,也没去别处,范十三娘就着镜子看了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过手巾随手擦拭了一下,撒手就往外走,惹得一帮仆妇在身后追赶不迭,老妈妈被下了脸面,颇有些难看,留在原地顿了顿足,嘴唇蠕动着,不知无声地抱怨了什么,半晌才收拾心情,重新换上一张笑脸,碎步跟上进了正院,在窗下就听到了十三娘的话语声。
“性命之忧不会有,但牢狱之灾是难免的,操纵羊毛价格,打探涉密信息,这件事如果查出来,有参与,那怕是要罚一大笔钱,破财消灾吧,之后再议私营交易所的事情——估计也是罚款了,人应当是没事,最次,便是把交易所大部分盈利都吐出来,宽宥些的话,还能余下一点儿。”
这可是大几十万两银子的事情!老妈妈不由也为之色变,腿都软了,颤颤巍巍扶着墙走进去,大气不敢出,听范十三娘木着脸道,“至于政审分,肯定是要扣的,还是那句话,只看有没有坐庄操盘,若是有,可能还会连累到千金堂多年来累计的分数,若是没有,千金堂还能余下些,别的就不好说了,日后当要小心谨慎,不可再行差踏错,否则,便是一点小小的错处,因有前科,政审分近乎于零,那也是要重罚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瞥了老妈妈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垂下头把玩着辫稍,闲闲道,“尤其是个人作风,也要注意起来了,今天在衙门还有人问我,七哥到底结婚了没有,听说他没名没分和大姑娘姘居,有没有这事儿。”
老妈妈神色顿时一变,这才知道原来这十三姑娘,极有城府,更是睚眦必报之辈,自从老太爷迁居买地以来,自己仗着在老人家面前有些体面,若有若无排揎十三姑娘,为七爷使力,她都是看在眼里,只一味装聋作哑罢了——也难为她忍得住,七爷开交易所的本钱,可是从十三姑娘的买卖里挪出去的……
当时十三姑娘不言不语,自己还有些小看了:一个姑娘家罢了,能守住千金堂已是不易,将来总是要出嫁的,叫她带着千金堂的股份嫁出去,都是范家大方了,甚至若是老太爷手再紧一点,人嫁过去武家,股份留在范家,也不是不能开口——难不成白养她这么大了?总是要回馈家里!
却不想,十三姑娘还真不像十三姑爷,一股子呆气,全靠医术立足,却是内秀得很,蛰伏良久,总算给她等到机会,回手一击,直接就要断掉自己后半生的倚仗——老妈妈之所以相帮着七爷,其实就是因为七爷收用了她孙女儿,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都指着七爷抬抬手呢,可七爷是有正妻的,买地又不许纳妾,桃红儿到现在还没个名分,只在后院做个‘勤务’使唤,这会儿,十三姑娘一发话,老太爷怎么可能让七爷还露个这么大的话柄在外头?必定要把桃红儿打发回去,接不接七少奶奶来,那都是再说了!
这天南水北的,没几年,七爷哪还记得桃红是谁啊?这桃红的一生可不就都耽误了?除非七爷回敏地去……可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啊?也就是在山阴矿山呆着,成天灰头土脸,让十三娘在这里坐收厚利,一辈子不得露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