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法条一向是很枯燥的事,不过,婚姻法因为有公序良俗附录,相对要有趣一些——这种附录的形式,也是很讨巧的,衙门可以通过修订附录,来放松或收紧对婚书条例的规范,并对社会现象做出一定的约束。
譬如这条规定,似乎显得有些多余了,仿佛买地的百姓们多么混乱似的,但只要仔细寻思,便明白这是对于卖淫行为的进一步规范,否则夫妻之间利用这条约定展开经营行为,便有可能利用婚书条款来脱罪了——同时这也避免了共妻现象侵染婚书。至少在法律文书的角度,保证了买地的婚姻必须是一夫一妻排他性的结合。通过一个规定能规范两种很普遍的社会现象,在立法的角度来说就是比较省力合格的表现了。
“做得不错,予以刊发,组织各地法院学习,同时做好宣传普法工作。”
她仔细把底稿看了三遍,随后签下自己的名字——这份底稿能到她这里,说明法院系统这边已经是予以通过了,谢双瑶充当最终决策者即可。她是不可能一个个法条去细抠的,她的时间现在实在是太宝贵了,尤其是最近,除了买地境内的各种事项,包括南洋方面庞大的工作量之外,她还要把目光转向敏地境内的各个州府,去掂量各地的义军、官府,对买地产生的一种逐渐合流,令她也不敢忽视的迫力。
“女特科的去向已经定下来了吗……利用女特科和初步工业化,加强政府对基层的渗透啊,拉起新一批社会阶级,获取他们的忠心,促成既得利益者向新利益阶级的转化,残酷消灭不愿转化的旧阶级……”
审阅完法条之后,她又看了一大堆进度报告,谢双瑶现在一天有大量的时间在看报告,剩余的时间到处巡视,抓人事,抓科技攻关,抓粮食生产,外部的情报对她来说都算是比较休闲的工作内容了——如果是看考察团的工作报告,那还有点看游记的味道,其中对于当地民情的调查是谢双瑶很喜欢看的点,至少这样在思想上她感觉自己还没那么悬浮。
她先看了使团的京城采风和这一届特科的调查,大致结果和谢双瑶预料得差不多——和皇帝的来信对照着看,还能推断出敏地决策执行的变形程度:轻微的变形是不可避免的,谢双瑶觉得,大概率第一届女特科生的下场可以分为几种,名利双收的最终赢家,很大概率还是出自大地主大官僚家庭。
至于其余的考生,那就得看运气了,运气好的可以出头,差一点的没什么成就,但可以平安落地,至于其余的嘛……改革一定会遇阻,遇阻就要有牺牲,牺牲者当然就是一线的执行者了。有时候,决策层甚至还会有意地推动这种牺牲,营造出他们需要的舆论局面,作为政治博弈的筹码。
都是一个按部就班的过程,没什么太惊喜或者惊吓的地方,若有的话,也就是女科考卷的简易程度,还有王良妃的成绩了,王顺儿应该是这一次特科考试最大的赢家,谢双瑶认为她考榜眼是整个故事最精妙的地方,如果她考状元,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考官透题,就是因为她以很小的分差落在第一,围绕成绩这个细节的争论,会模糊掉焦点,舆论会从‘宫妃能不能考科举’,‘女人做吏目会不会太疯狂’,转变到‘成绩到底有没有问题’。这种巧妙的手段,虽然是小道,但很多时候却可以润滑着事态往策划者想要的方向去发展。
“要注意对王顺儿的专业教育和思想转换,但不要急着招揽她,可以在她的管理学专业知识获取方面尽量地给予帮助。”她给情报部门做了批示——现在招揽,是招揽不动的,也没必要招揽,让她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作用反而更好。
谢双瑶对于社会科学和卫生知识的传播是不遗余力的,如果王顺儿能摸索出当前生产力条件下的先进工业生产流程设计——只要比买地先进了一点点,那买地也可以跟着学习啊,信息的传播肯定是双向的,而且买地有对讲机,信息传播太有优势了,有时候,培养对手就相当于在培养自己,好处要比坏处多得多。
看这份报告时,她也有些小小的惊讶点,但大体情绪很平静,阅读的速度也很快,等到开始看叙州考察团、丰饶县考察团递交的报告时,谢双瑶就看得要仔细得多了,她不断在几份文本中切换翻阅,从不同的视角,拼凑出万州危机的前因后果,各方反应,留下的伏笔,百姓的诉求。看完了之后,又找出了丰饶县口岸的船运统计报表,对比了过去几个月的客运数据,和去年同期的对比,同时有几分诧异地得出了最终结论。
“从买地回流的百姓变多了……我们不再是人口净流入地了。”
“看来,事情和我预料的有了出入,现在敏地各处的主要矛盾,从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矛盾,逐渐转化为本地百姓对社会变革的渴望,和买活军扩张速度的缓慢,产生的激烈矛盾……”
原本,按照谢双瑶所设计的思想实验,买地拥有来自四百年后最先进的生产力,人民群众向先进生产力靠拢的欲望将是非常强烈而自发性的,就像是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不论阶级、秉性,所有人都会本能地去往能让他们过向好日子的地方。
这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感觉,买活军这里,主要矛盾将一直是不断前来的百姓和缓慢扩张的领土之间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同时也把在如今的气候条件下,更加不易治理的高难度国土暂时放到后面再处理,现阶段留给敏朝财政去解决,她开拓南洋,就是为了给这些源源不绝的人口,找一个在将来一一百年内,都相当宜人的去处。
这是一个简单的模型——谢双瑶通过开拓南洋得到的巨额利润,不断进行南洋基建,容纳更多的北方人口,同时用关税分润北方朝廷,让北方的统治得以延续,北方残留人口可以不断的生产新人口,其中的一部分,继续补充谢双瑶开拓南洋需要的人口空缺,另一部分则留在当地,持续华夏对当地的统治——
大多数疆土的开拓,都是这么实现的,最后这种模式能复制到什么时候停下还不好说,但至少把东南亚重新夯实为自古以来的一部分,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谢双瑶在当时想不到有什么力量能阻碍这种模式的执行。但现在,曾经被上过无数次的那一课,又一次回到了她眼前:土著不是npc,经过教育的土著尤其不是npc,他们并不会完全地依照谢双瑶的支配行动,王朝不会坐以待毙,被买活军一轮轮的收割,彻底沦为人口工厂和采矿地,人民也不是鼠标右键点一点,就能完全按她的引导行动。
他们发觉,比起长途奔赴买地,背井离乡前往南洋,似乎还有更符合他们喜好的选择,那就是通过种种办法,汲取买地的新思想,学习买地的新知识,不再等待买地缓慢的扩张步伐,而是利用买地对于家乡那点可怜的援助,率先推翻敏朝官府那摇摇欲坠、聊胜于无的统治,不管掺了多少杂质也好,不管多么似是而非也罢,在他们的家乡,建立起全新的,效仿买地的制度——哪怕最终无法获得买地的承认,哪怕这期间要有多少的牺牲,但只要最终的结果,能让家乡的日子比从前好过上一星半点,那么,这一切就全然是值得的!
女特科,并非只是一个孤例,反而更像是过去这一年内,天下涌起的风云的一个总结,当买地使团还在担忧,女进士会否集体南下,让朝廷面上蒙羞,加剧和买地关系的紧张时,谢双瑶却似乎已经透过了重重的山峦,看到了那一张张或是稚嫩或是老成,或是开朗或是忧虑的面孔。
买地对于女子来说,诚然的确是一处乐土,但是……
她在杂乱的办公桌上,翻出了一份已经读过的报告——范佩瑶,千金堂的女东家,在南洋也承包了一座矿山,这个小姑娘是让谢双瑶有些印象的,很机灵也很聪明,总能抓住一切机会做‘最正确的事’,她递送了一份详尽的工作报告,尽力地再现了山阴的局势,山阴煤矿对于买地的意义……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先动身去敏了,这是一个最标准的买式女娘,也是买地迸发出的火星,她回去,是为了在买地获得更好的前程,她要用家乡的煤矿铺垫起自己在买地步步高企的青云路,积累起雄厚的底蕴,她的野心,谢双瑶看得清清楚楚,她也觉得很有意思。
这是很快就会再回来的,还有很多人,她们或许是本该来的,但现在却没有来,或许是已经解脱了的,但现在却又回去,买地似乎失去了一小股应有的火苗,但是,星星之火却随着它的燃烧不断地飞溅出来,在天下的土壤间,把神州大地逐渐染上了烽烟。让天下的局势,首次脱离了谢双瑶的预料,似乎往着更复杂,更混乱,更多重的博弈混沌中飞速地演化而去。
有些失控了……
谢双瑶想,她望着一个个应该汇聚在她麾下,却漫天飞舞,不再那样拥有规律的人名,好像望见了无穷无尽的野心、私欲、理想和算计,这些火星背后,跟着一条长长的丝线,是他们从买地拉出的脐带,牵连着买地源源不绝提供的养分,他们正急于将这脐带接到敏地的国土之上——这固然是最纯粹的家国情怀,但或许,毫不讳言地,他们也能从中汲取到在买地所不能得到的好处。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或许此刻他们还不敢想得这么远,或许现在,他们只是个小小的,毫无根基的,只是撞了大运的女特进士,只是一个在叙州府,在万州,在巴州在夷陵,刚刚走下客舟的买地留学生,他们目前只想着把自己的家乡变得更好一些,更像是云县、临城县一些,只有这么一点儿卑微的希望。
但,久而久之……
他们会不会也兴起逐鹿中原之志呢?
谢双瑶又该如何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