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会对社会的管理并非自上而下的统摄,而是协助乡镇居民构建起一套一层套一层的村民自治会,再将自己潜移默化地融入这个自治体系,最终实现两者间的密不可分。
教会不仅深耕基层,更不忘保护知识。
教会学校是世界上最早的成体系的知识教育机构,其规模之大、延续时间之长,世界无出其右。其所培养的人才更是封建领主极度眼馋的对象,“从教会挖人”几乎是世俗领主寻求人才的唯一办法。
整个奥地利官僚体系,三成官员出身贵族家庭,剩下七成全部是教会贡献的神职人员。
教会为人民提供用以建立淳朴社会的道德法则,为黑暗中世纪制订一套不得逾越的底线,把残暴不仁的贵族牢牢震慑在“天堂OR地狱”的审判之下,限制封建势力对百姓的压迫——人民则结草衔环,将思想高高奉上,自甘沦为教会精神上的隶属。
但反过来讲,教会又是将欧洲推入黑暗时代的罪魁祸首之一。哪怕在千年时光中日渐腐朽,封建地主一刻不停地为其衰亡添油加柴,人民依旧不愿意抛弃这份信仰。
“神的本意是好的,圣徒执行的时候出了问题”、“耶稣没有错,错的是无法建设人间天国的自己”、“只要生产力发展到高级阶段,耶和华便将重临人间,将我们带上天国”……
所谓的传教,本质是一场“谁描绘的地上天国更加美好”的竞赛。
人活得太苦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辛勤劳力,忍受教会与贵族的层层盘剥,留下一份勉强养活一家人的粮米。那些看起来体面的小市民,背地里也指不定为落户城里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他们也许是臭烘烘皮革店的小学徒几名,也许是小巷里的站街女,也许是落魄的贵公子,为了买下一栋城里的老破旧小,每个人都咬着牙一日复一日,光鲜亮丽的终究只是表面而已。
即使这样艰难地苟活于世,战争、瘟疫、随时路过的心情不佳的贵族老爷……都可能成为大家生命终结的契机。
罗贝尔身边发生了许多神奇的景象,他把那当作神迹,约拿却觉得只不过是有人玩弄戏法装神弄鬼。
自新约记载,耶稣离开人间已过千年,信徒只能从故事里瞻仰神的伟力,谁也没有见过主的真容。其实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也许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也许回来了,却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一位。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有些神何必拆穿。
这其中的门门道道,约拿也理不清道不明。如果理的清也道的明,估计就离上火刑架不远了吧。
望着教堂中央矗立的圣徒雕塑,望着圣徒雅各布宛如春风拂面的笑脸,圣徒像皇帝一样被供奉在大殿中央,即使专门请文艺复兴雕塑家设计了和煦的神态,但联想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再看看一旁挂着的明令“禁止偶像崇拜”的标识,明明自相矛盾的世界,人们依然循着千百年来的惯性难得糊涂,约拿忽然有种错位的荒唐感。
“是不是其实我们都疯了,只是自己没发现?”
一刻钟后,换上一身崭新白袍的布尔诺主教不紧不慢地走进大厅。
“呵呵,托马斯大人,让您久等了。”
“无妨,坐在这里能让我获得许多不同以往的思考。”约拿饱含深意地说道,“这座雕像,令我感悟颇深。”
主教从脑门到胸前画了一圈十字架:“想不到托马斯大人这样的人,竟也能从主的境界获得智慧,阿门。”
约拿煞有介事地陪他一起念诵了一声“阿门”。
闭目养神五分钟后,约拿终于开口说出了此行的来意:“尊敬的主教阁下,我此次前来是为请教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门。”主教再次画下十字架,“总督安心,都主教大人已吩咐我等倾力相助,您只管吩咐便是。”
他口中的都主教正是罗贝尔。
罗贝尔是教皇亲自敕封的都主教,比起他这样由教区教徒选举产生的普通主教高出四个阶位不止。
约拿满意地颔首:“如此最好,多谢。”
“但是,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望总督大人成全。”
“主教请讲。”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和总督息息相关。”主教拿出随身的圣经小册子,面露疑惑之色,“人的命运是由创造人的神明决定的,一切食物都在存在之前便有了最好的预定。追求自由解放(befreien)、渴望新生的亚当听从了恶蛇的蛊惑,吞食了伊甸园的苹果,因而受到主的厌恶。这样看来,自由并非一件完美的事物,反而一份罪业,为何您要将这份可能使奴隶与天国擦身而过的罪业授予他们呢?”
约拿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我非常理解您的质疑,事实上,我也不喜欢统治自由的人民。”
“那为何……”
“但我也很清楚,我不希望我的臣民得到解放(befreien),并不是因为解放和杀人越货一样,是一件天大坏事,而是因为解放令我无法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们。这些以往臣服我脚下的奴隶如今居然拥有了与我平等相视的权力,我会因这样可悲的自尊而不满,但也仅此而已。”
约拿把手放在心前:“成为羔羊并不意味着成为主的牲畜,人是上帝最杰出的造物,拥有与神明相同的形体外貌,我们天生就被祂授予了自由的意志,主给予了羔羊选择信仰祂或追随撒旦的自由。我想,上帝都认可的选择的权力,我作为一名信徒,也不该自私地将这份权力垄断,而应当还与万民。”
“原来如此。”主教似是而非地点点头,“那么,即便许多奴隶拥有了自由,他们却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社群,成为城市乡下一个个飘荡无定所的游魂,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从来没说过解放就等于万事大吉,幸福的真谛在于勇气,而一个勇敢的人,就像一只初生的鹰隼,不能不追求翱翔。”
“其实,如果换成十年前的我,不可能会让奴隶得到自由。”约拿说着说着,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他们‘懒惰又肮脏,卑鄙又下流’,根本不配和我们这些文明人得到一样的待遇。”
“那是什么令您改变了呢?”
约拿尽管仍在长凳上安坐,心思却早已飘回十年前的威尔士,许多勇敢的笑脸在眼前闪过——一切都过去了。
“当你认识到看似可悲的奴隶拥有不逊色乃至超越你的勇气与泪水时,你就不敢再把牛马的枷锁套在这些大写的‘人’身上了。我要做的就是让更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不明白就打到他明白为止。”
“受教了,我会一生铭记与您的相谈。”主教起身离座,“希望您同样一辈子不要忘记今天的谈话,我们合作愉快。”
约拿握住他的手,重重摇了两下。
“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