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蹙眉看着,许久方才认出,是母亲身边的侍女,在府中侍奉多年,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出了什么事能教她乱成这样。她面如土色,张口便是,“姑娘,大事不好了,夫人刚刚惊怒之下昏过去了!”
“阿母怎么了?”凌芷兰大惊。
“只因,只因……秦王殿下……”侍女抖抖索索,壮着胆子说道,“秦王方才在幕府大厅,接到军报,说是柔然大军犯境,他……他便当堂脱了喜服,连夜就要率军返回晋阳去了!”
“你是说,秦王要走?!”凌芷兰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侍女颤颤点头,声不敢出。
霎时间,凌芷兰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喜娘们都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洞房里陡然死寂。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自古以来,从未见过有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新郎,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个个噤若寒蝉。凌芷兰怅惘地想着,洞房花烛夜,自己的夫婿只在洞房里待了不足半个时辰,就要走了,自己连他的样貌声音尚未完全熟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让她一个人度过这新婚之夜,说什么边关遇袭,就算柔然犯境,十万火急,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
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差了这一时半刻。堂堂的大周秦王,是他自己要求娶自己这个凌氏之女,要与自己的家族联姻。不管他图的什么,不管在不在乎,总归是他自己要娶自己的;自己这样委曲求全,却换来如此羞辱。
一道军情告急的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其实,凌芷兰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跟自己洞房,不在乎他是否顾全自己的颜面,但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羞辱自己的父母,轻藐自己的家族,即便他是手握四十万靖北军,立下盖世之功,令四方豪杰闻风丧胆的秦王萧长陵。
凌芷兰站起身来,直往门口走去,喜娘们忙将她拦住,有的叫王妃,有的叫小姐,纷纷跪倒,叫嚷着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走出洞房,于礼不合,冲撞不吉。凌芷兰陡然怒了,拂袖喝道。
“都给我退下!”
众人震慑无言,噤若寒蝉。
下一刻,凌芷兰一把推开结彩张红的洞房大门,夜风扑面,冷簌簌吹起嫁衣红绡。她踏出洞房,疾步走向前堂,环佩璎珞随急行的脚步交击动摇。
仆从们见了一身嫁衣而来的秦王妃,无不大惊失色,尽皆退避呆立,不敢阻挡。喜堂上的宾客都散了,侍从们也都乱了,入目尽是一派冷清寥落。
刚到前堂,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凌芷兰隐隐看见,堂前立着数名甲胄佩刀的靖北军士兵,当先一人似要闯进来,被人拦阻,一时间弄得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在身,刀兵乃大凶之器,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本将奉秦王谕教,务必当面向王妃禀报。”一个男子的声音,冷硬如石,决然如冰,不带半分情绪,惊破了洞房花烛夜的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大王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掌事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略带薄怒。
忽然,凌芷兰只觉……那顶压在头上的凤冠,沉重无比,让她几乎直不起脖子,半晌才冷声问道。
“何人求见?”
堂前一静,众人惊讶回首,见到凌芷兰俱都呆了。
那一身铠甲的将军,竟不跪拜,只是执刀低头,朝内欠身禀道。
“末将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求见王妃,事出紧急,大王吩咐一应从权,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凌芷兰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声音依旧凝聚着身为秦王妃不容侵犯的威仪。
“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可是,那位名叫龙西风的将军,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王妃便心生敬畏。
“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定襄遇袭,柔然犯境,前方十万火急,大王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赶赴晋阳,特遣属下前来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大王平定战乱之后,自当亲自向王妃赔罪。大局为重,还请王妃见谅。”
好个萧长陵,自己不辞而别也就罢了,现在就连麾下一个小小的将官,也敢这么硬声硬气地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凌芷兰默然不语,看来父亲说得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粗野武人,早已对世家皇室没有了礼敬之心,简直是狂妄至极,桀骜不驯。
夜风透衣而过,凌芷兰紧握了拳,心中绝望灰烬里迸出火星,烧成烈火。她缓步走向门口,在明烛光亮下站定,凤冠压得她颈项生疼,她实在是忍无可忍,明明是他们的错,可他们却口口声声说大局为重,口口声声要自己见谅。
忽然,她笑了,她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一个女子的扬声长笑,或者说……这是一个绝望新娘凄凉的笑声,无声的哭泣。
“好!好!好!既为大局从权,本宫看这身虚礼也用不着了!”
她抬手除下凤冠,用尽全力往地上掼去——凤冠砸落在地,碎溅了一地明珠,璎珞玉片,跌得零落绽裂,滴溜溜的珠子四下溅跳,打在这班武人的革靴上,溅到铁甲佩刀上,发出激灵灵脆响不绝。龙西风一时呆若木鸡,见王妃怒掷凤冠,鬓发纷乱地站在堂前,连忙低头回避。
凌芷兰含怒迎视。
龙西风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王妃恕罪。”
凌芷兰冷冷着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这就是秦王殿下的亲卫将领,他说他叫龙西风,他的主公,自己那心中良人,竟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领教了秦王萧长陵的跋扈强横,不知道自己的那位夫君,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我原以为你们大王是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男儿郎,想不到……不过是个紧要关头,只知逃避的懦夫。”
“王妃,真的是边关告急,军情如火,大王……,大王也是身不由己,还请王妃海涵。”龙西风惶恐说道。
忽然,凌芷兰克制着双手的颤抖,除下了束发之缨。女子一朝许嫁,便以五色长缨束起头发,待新婚之夜由夫婿亲脱妇之缨,是为结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怒极反笑,扬手将五色缨掷在龙西风脚下,冷冰冰地说道。
“婚姻乃礼义之本,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君子重之,不可轻移!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殿下,你告诉他……男人应有担当,慎始善终,该他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今日……这结发之缨,我就替他代劳了!”
喜娘们慌忙劝阻,直道于礼不合,于人不吉。
“秦王殿下乃当世雄杰,自然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皇室,何谓不吉?”凌芷兰冷冷笑道,心说这夫婿走也走了,凤冠摔也摔了,脱不脱缨,结不结发又有什么差别。
“末将不敢,请王妃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大王,望王妃珍重。”龙西风俯首拾起采缨,双手奉上,末端一句话低了声气,不复刚才的强硬。
凌芷兰复又冷冷一笑。
“秦王妃之令,你敢不遵?!”
龙西风面红耳赤,一手按着“靖北刀”,深深俯首。
“末将遵命!”
看着这年轻武人锐气尽挫,跪在堂前的样子,凌芷兰丝毫没有快意可言,即便是当面折挫了萧长陵又如何,事已至此,婚是悔不了了,命也改不了了。对于这场皇室与门阀的联姻,此刻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得如此彻底而狼狈。
一时间,凌芷兰心中惨然,万念俱灰。她望向天际无边夜浓,仰头间发髻松松散了,一头长发披散两肩,发丝被夜风吹得纷扬。
“战事要紧,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凌芷兰落寞转身,穿过明烛犹照,锦绣高张的喜堂,缓缓走向后堂。嫁衣长裾拖曳着我的脚步,每走一步,便多耗去一分力气。
这一夜,她将自己锁在洞房,任凭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徐嬷嬷赶来了,哭得柔肠寸断的母亲来了,哥哥和父亲也不顾礼法来了。然而,凌芷兰却将他们全都拒之门外,谁也不见。
可笑的喜娘们,惊慌地收走了房中一切硬质锐器,怕受到情殇的王妃娘娘自寻短见;可这真是多虑了,凌芷兰既不觉得伤心,也不再愤怒,只是累了,累极了,只想安静地睡一觉。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再深沉的情意,再长久的眷念,再缠绵的痴恋,终难抵那冷血的王权。
亲者为仇,爱人相杀,当局者明知是戏却下不来台,旁观者心中暗笑却盼着登场,这就是皇家,这就是王权!
她不想再对任何人强作骄傲的笑颜,就这样倒在龙凤红绡描金流苏的床上,裹了一身锦绣嫁衣,涂一脸胭脂红妆,茫然望着帐顶连枝合欢,鸳鸯交颈雁比翼,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她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朦胧里,她依稀听见,守在门外的绿珠哽咽地对众人说着,“小姐歇下了,且让她睡吧,别再惊扰她了……”
绿珠很好。
凌芷兰侧身向内,将自己藏进罗帷深影里,心口泛起一丝暖意,梦里她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爹爹,没有母亲,没有哥哥,更没有那个男人。
……
只有她孑然一人,赤足走在潮湿阴冷的雾霭中,看不到光亮与边际,只有无尽的幽怨与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