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夜色下,盛京城外,牦牛峡内,连绵二十余里的靖北行营,此刻宛若一条长长的巨龙,安静地横卧在宽阔的峡谷之中;远方,云蒙山的溪水,忽然将陡峭的牦牛峡从中劈开,劈成百丈悬崖,迅即汇聚为滚滚激流,脉脉朝东北流去。
时下,天色还未大亮,距离黎明尚有三个时辰,苍空中始终漂浮着铁色的云块,苍空下尽是清寂。然而……灰沉沉的黑幕,依旧死死笼罩着那座偌大的行营,松枝点燃的火把照耀夜空,火光未至漆黑一片,到处闪烁着极端诡异的色彩。
塞外的秋夜,总是显得分外凄凉,而此时……风声越来越大,天与地灰蒙蒙的融为一片,远处的群山,亦是渺无人烟,光秃秃尽显荒芜。
大风正在肆意咆哮。
遥远的地平线上,黑色的行营,恍若一座黑色的城堡,孤独耸立,一切都是出奇得宁静,如云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倒是衬得格外与众不同。
行营占地极广,极大,二十里外,营寨本部的东西南北四角,皆有至高瞭望点。秦王的主帐,高垒于校场东侧,足足高出平地两层有余,站在上面可以俯瞰盛京夜景;主帐之外是一个露台,可供将军校尉二十来人观看操练,此时劲风狂吹,露台山上,设有一张偌大案几,上面放了一只滴漏,细沙悄无声音,慢慢滑落。
此刻,露台下方,广阔的校场中央,靖北军所有的高阶将帅,几乎悉数都到场了,四周站满了身着黑盔黑甲,全副武装的靖北军士兵,更有成百上千名手执强弓劲弩,肃然而立的长弓手与游弩手,而在他们身后则静静矗立着一个由万余“铁浮屠”精锐构成的庞大方阵;凉飕飕的夜风袭来,一万铁浮屠纵横齐列,延绵如黑甲长城,这些被誉为靖北军中最锋利的“攻击长矛”的重甲铁浮屠,差不多无一例外地奉着火焰蔷薇的旗帜,每个骑士都是盔甲明亮,装备精良,脸上覆着铁皮面具,手中长枪林立,腰佩“靖北刀”,鞍下悬以大斧,看上去威武不凡,雄风赫赫。
其实,早在萧长陵抵达行营之前,这里便已全数戒严,防守主帐的西大营精兵,自打收到从盛京火速传来的秦王谕教后,遂迅即竖起了沉重的木栅栏,侧后方却布置了两千余柄精良的弓弩,他们的弩凝聚着森寒的杀气,冷冷地指向了北方,指向了那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北方边境,似乎下一刻便会万弩齐发,形成一道由密集箭雨汇作的巨大帘幕,彻底将那帮凶残的柔然蛮子笼罩其中……
这一刻,宽敞的行营内,三军将士整肃列阵,玄色战旗迎风招展,枪戈如虹,铁骑并列,俨然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拔,奔赴北境的准备。
帐外,狂风咆哮。
忽而,一阵疾风吹来,主帐的帐帘被人轻轻卷起,只见……在无数支明亮火把的照耀下,一身戎装的秦王萧长陵,曳着孤绝的背影,大步走出帅帐;略显淡青色的月光,温柔地洒在空旷的露台上,宛如披了一袭单薄的青纱,愈发衬得幽寒。月色下的萧长陵,身姿沉凝,面若深海,看上去无波无澜,一双冷冽如刀的眼神,平静地凝视着面前整装待发的靖北大军,根本发觉不出什么异样。
摇曳的篝火,淡青的月光,照射在萧长陵的身上,逐渐将这位秦王殿下的卓绝风姿一笔笔清晰地勾勒出来:他的身材颀长,相貌英俊,额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绽放着凛冽寒光的深沉眼眸,潇洒之中透出几分威严,显得器宇轩昂,尤其是那件穿在身上的玄焱鱼鳞战甲,在风中更是凸显英姿,颇有当年征伐沈儿峪,血战柔然大军时展现出来的无上骄傲。
萧长陵凝然站在露台之上,正神色冰冷地注视三军,倏然间……又有十六匹黑色健骑从远方直驰而来,高举着“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天柱上将”、“镇国秦王”等十六面绣字大旗,旗帜在冷风中猎猎抖动展开,显示着萧长陵这十几年来南征北讨,浴血沙场,拼却一身荣辱与鲜血才换来的各色封爵与官职。
——这不仅是萧长陵个人的荣誉,更是一面永远飘扬在所有靖北男儿心中岿然不倒的光荣战旗!
望着那十六面迎风飘扬的大旗,萧长陵剑眉微挑,眼露一抹杀机,左手突然握紧了“承影”的黑色剑柄,俊秀的脸庞,始终如冰湖般沉静。
就在这时,一身黑铁重甲的北大营主将胡锟,按剑立在下方,面如寒霜,然后往前挪了两步,朝着萧长陵所在的方位,抱拳禀道。
“启禀大王,三军将士已集结完毕,随时开拔,请大王下令!”
“请大王下令!”
众将高声齐呼。
“仲平。”萧长陵锐利的目光,划破了沉寂的夜色,瞬息化作雪亮的刀芒,定定地落在北大营副帅桓欷那张豪迈粗犷的脸上,冷冷开口。
“末将在!”桓欷奉教出列。
“你速点一万铁骑,随孤回师晋阳。”萧长陵满面冰霜,声音平静而又淡漠,明亮的眼瞳,仿佛隐隐燃起幽火。
“是!”
“佐玉。”萧长陵转而又表情冷然地看向胡锟。
“在。”
“你率北大营随后跟进,务必要在两天之内,抵达晋阳。”
“末将领命!”胡锟高声应道。
随即,萧长陵的目光,凛然闪烁着幽邃的精芒,直直地望向了那个身穿黑色盔甲,腰间悬佩“靖北刀”的高大武将——西大营主将元英。
“尚武。”
“末将在。”元英出列。
萧长陵冷冷负手。
“你率西大营坐镇辽东,不得有误。记住……没有孤的秦王教,西大营的一兵一卒,任何人都不许调动,若有人违抗军令,杀无赦!”
尤其当说到末尾“杀无赦”三个字时,萧长陵的语气,明显比之前寒冷了许多,凝重的神色,配上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再加上他那冰冷到极致的言辞,没有人不会慑服于眼前这位年青枭雄身上那凉薄残忍至巅峰状态的性情,或许……只有经历过血火洗礼的人,才会练就出如此强大的心防;自从年少时投身军营,到后来独自领兵打仗,再到后来成为统率四十万靖北军的第一藩王,萧长陵自始至终就不是一个喜欢讨价还价的人,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军人,服从命令乃是天职,只有做到对统帅绝对的服从,才能确保全军上下号令统一,奋勇向前,彻底消除北渝末年军中派系林立,各自为政的陋规,令全军立于不败之地;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萧长陵下的每一道军令,都不容许任何人置喙,哪怕是再不近人情的军令,他也不允许部下有一丝质疑,因为,在萧长陵的视角里,身为靖北军的一员,只需要你们服从,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就不配加入靖北军。
“请大王放心。”元英从容开口,“扩廓若敢倾漠北之众来袭,末将当率部拒之;他若举兵十万进犯,末将当为大王……一战吞之!”
听完之后,萧长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并未言语回应,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寒冷。
就在萧长陵准备下令开拔之际,他忽然又瞬间想到什么,今夜毕竟是他的新婚之夜,可他却要抛下新娘,率军返回北境,这样的行为,简直与逃婚无异;虽然确实是边关告急,但他竟连一刻都不愿意停留,毅然决然地选择在大婚之日回师晋阳,如此……他将置自己的新婚妻子于何地,置皇室的颜面于何地,置宣国公府的颜面于何地?就算他再不喜欢凌芷兰,但也必须要给自己那位明媒正娶的王妃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萧长陵举目凝望过去,只见……四面八方皆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帅帐照得火光通明。身为靖北军的统帅,萧长陵深知,此刻大军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待命开拔,若是朝令夕改,必定会影响全军的士气,更会寒了所有靖北子弟的心,因此,开拔之议,决不能更改。
火苗的微光,照映在萧长陵沉静的脸上,他漠然地向龙西风招了招手,龙西风闻讯疾步来到秦王身前。
“大王。”
萧长陵低沉着声音说道。
“西风,你现在马上去青城宫,告诉王妃,就说边关告急,柔然犯境,孤必须要立刻赶回晋阳,你告诉她……只要战事稍定,孤就派兵来接她,要她以大局为重,不可任性,明白了么?!”
“末将……是,末将明白。”龙西风虽有犹豫,但还是坚定地应道。
待龙西风退下后,萧长陵方才脸上凝重如霜的神色,转瞬之间一扫而空,那张俊朗坚毅的面容,浮起振奋激昂之色,更添了些许自信——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他要缔造不世之伟业,他要千古留名,叱咤风云。其实,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他萧长陵,更是每一位靖北男儿的夙愿。
不错。
从这一刻起,他将征服天下,这也是一直深埋于萧长陵骨髓血脉中……难以言表的宏愿。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他所背负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是天下,是家国,是四十万将士用生命与血肉打下来的基业,这一世,他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他的宿命,只能是在那绵延千里的战场之上。
况且,在天下人的眼里,萧长陵永远是翱翔九天的雄鹰,而扩廓却只是隐匿在地上的毒蛇。
——天下英雄谁敌手!
短短的一瞬,萧长陵冷峻的侧颜,被夜际淡青色的月光蒙上了一层晦暗的光晕,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靖北之王寒冽一笑。
“传令,全军拔营!”
“喏——”
刹那间,行营之中,三军齐呼。
……
大周盛京,青城宫。
深夜的青城宫,一片寂静,婚礼的仪程早已结束,但是……这却并未褪去今夜的喜庆氛围。
幽静的洞房之中,凌芷兰仍未入寝,她并未脱去嫁衣,也没有除去发髻上的凤钗,只是就这样落寞地坐在帷帐上,眼中没有半分喜色;她身上的嫁衣像一袭锦绣重甲,头上凤冠是百余枚南海珍珠以金丝连缀,点翠绘彩,加翡翠璎珞,金丝凤凰的双翼连了两鬓珠钿,额前垂珠,冠后长簪,沉沉压住了她温婉的目光。
回想今日婚礼之上,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眼前,但仍然看不清他,他也看不见我的模样。只从扇底看见他吉服下摆的森然龙纹与云头靴尖,透过扇子影影绰绰看见,他有极高的身量,站得挺拔昂藏——忆昔十年前的玉带河畔,她远远望见,那个令无数女子为之倾慕的男子,如今近在咫尺,成了自己的夫婿,在满朝公卿的注目下,与自己交拜行礼,结下白首之约。
于凌芷兰而言,这个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骤然闯入了自己的人生:此刻终于离她这样近了。
——这就是她的姻缘,她的良人。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然而,自从行完合卺之礼后,萧长陵便因为那封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独自抛下了新婚的妻子,去了幕府大厅,至今未归,眼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萧长陵依然没有回来,可她不知道的是……萧长陵此刻已然出城至行辕大营,而且已经下令大军开拔,异常冷血地扔下了自己正在独守空房的新婚妻子。
众侍女顿觉不妙。
凌芷兰望向陪侍在侧的绿珠,她也满是迷茫,悄声说道。
“小姐安心,奴婢出去瞧瞧。”
“且等一等。”
凌芷兰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起身便想要卸下沉重的凤冠。喜娘们忙拦住她,正欲劝阻间,就听见门外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侍女慌忙地叫着“姑娘,姑娘”,便直闯了进来,朝着凌芷兰胡乱一欠身,急得礼数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