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北渝灭国,北渝渤海王一系,公孙康、公孙邛兄弟,在柔然人的扶植下,割据辽东,龟缩关外,至今已历三世,如今,承袭渤海王位的,正是公孙康嫡孙,北渝第四代渤海王——公孙顺奴;当初,北渝余孽流窜辽东,拒不服从大周号令,而是选择依附柔然,长期裂土封疆,偏安一隅,仰夷狄鼻息,辽东数十年并无异动,大周帝国亦是鞭长莫及。
“哦,辽东?!倒也稀奇,说来听听。”一袭白衣的萧长陵,傲然直坐于马背之上,目光中所挟带的冷冽杀气,似乎被一股寒气凝结。
龙西风挺起身脊。
“大王,探马来报,自公孙顺奴嗣位以来,荒淫无度,嗜酒妄杀,大肆屠戮宗亲,猜忌手足,致使辽东河山残破,生灵涂炭;还有,我军接到密报,辽东营州刺史冯弘,因不满公孙暴虐,欲举营州治下扶余、安市、玄菟三郡,率所辖十万军民,归附我靖北大军,苏将军请示大王,此事如何处置,是否派兵接纳?”
听完龙西风的一席话,萧长陵默不作声,此刻的他,早已缓缓收回了刺人的目光,继续低头玩着马鞭,突然冷不丁地平静开口。
“归附?!公孙氏素来狡诈,不会是诈降吧!”
“大王请宽心,王城收到的消息确凿无误,此事千真万确,胡锟将军为此特意遣人查探,据报,公孙顺奴寡德无才,心胸狭隘,尤其忌惮边将,一月之内,竟十数次派千牛卫至冯弘处查究,极尽刁难之能事,冯弘被逼无奈,只能剪发谢罪,惶惶不可终日;此番,冯弘乞降,诚心归顺大王,却因其兵力不足,又恐被渝军围剿,故而恳请大王出兵接应。”
“要孤出兵!”
伴随着一声寒峻的男中音,萧长陵牵起缰绳,在伊阙西麓勒马兜转,将马鞭转递左手,鞭尖一卷,直指远方山巅之上的层层雾霭,潇洒地挥了一挥,没有再多说什么;似乎,这远远的一鞭,仿佛抽打在了那片孤悬极北的广袤的辽东平原之上。
日薄西山,萧长陵面色沉肃,静静地凝视着苍茫暮色笼盖下的伊阙九仞,山河万物,尽皆入眸。
……
夜渐渐深沉。
随着天际最后一丝光亮逐渐消失,黑暗吞没了整个山脉,就在这光明与黑暗交替的一刹那,一股浓雾腾起,山中的雾总是这样奇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便弥漫开来,渐渐地,渐渐地,一切就变得越来越模糊。
当天夜里,铁浮屠宿营伊阙山,峡谷内外一片帐篷,绵延长达十余里,萧长陵的行辕,设在距离谷口约三里地的仙人洞,这是龙西风事先选好的一座山洞,也是秦王殿下的临时行辕所在。
夜幕时分,黑漆漆的山洞里,篝火越烧越旺,火堆上烧烤着那头已被剥了皮的母鹿,一时火星四溅;而此时此刻,萧长陵卸去了那件玄焱罩甲,肩上一袭披风,沉静地安坐在篝火堆旁。
寒风飕飕,篝火摇曳,萧长陵坚毅的脸庞,在大片火光的照映下,呈现出万分凝重的铜红深色,而他那挺拔的身姿,仿佛也为本就巍峨的伊阙山频增了一座新的山峰,高耸入云。
这时,萧长陵随手拾起了一截干枯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里的灰烬,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大王,天太冷了,喝口酒暖暖身子。”龙西风摘下酒囊,走到萧长陵身边,将酒囊递了过去。
萧长陵接过酒囊,猛然仰首,灌下一口烧喉的羊羔酒,只觉一股辛辣由唇至腑,挥手示意龙西风坐下。
“来,西风,坐下烤烤火,顺便陪孤说会儿话。”
“是,大王。”龙西风随之坐下,又给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
火越烧越旺盛,龙西风终于开口,“大王,您……真的决定了?”
没有料到,萧长陵的面部表情,竟无任何变幻,眉梢之间,飘浮着一丝只有清寂雪夜才显露出来的幽然;他面罩寒霜,以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嗯,不错,孤决定了,孤要攻打辽东!”
尤其在说到末尾“攻打辽东”四个字时,萧长陵的声音,显得沉毅有力,仿佛汇聚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这是一种似浩瀚宇宙的洪荒神力。
“大王,这……”龙西风沉吟半晌,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萧长陵微微笑起,眉梢眼角寒意尚存,竟是勾勒出了一抹冷傲的弧度。
“西风,你不必惊讶。其实,这个计划,孤已经筹划了整整三年。永兴十四年,沈儿峪之战,孤击败了扩廓,那个时候,孤就打算一鼓而进,乘势袭取辽东,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罢了;现如今,营州归降,孤,何不就趁这个机会,一举将辽东拿下,永绝遗患。再者说了,大周开国已近一个甲子,若是再任由那些前朝余孽胡闹,我大周的颜面何在,四十万靖北军的军威又何在!”
很明显,攻打辽东,已成定局。靖北之王的屠刀,即将闪亮出鞘,而那四十万靖北大军的铁蹄,也即将随着萧长陵的剑锋,踏上辽东这一片广袤的黑土地。
当听完秦王殿下的这一席话,龙西风不再顾虑,正色说道。
“大王,恕末将直言,朝廷向来视咱们靖北军为猛虎,咱大军之中,更是遍布朝廷耳目,况且,柔然蛮子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皇室觊觎,外敌不绝,大王,如果我们往关外调兵,老家势必空虚,倘若皇室或柔然人此时趁虚而入,我们岂不是连老家都回不去了吗!”
一字一句,仿若靖北军营里的游龙战鼓,咚咚之声大作,与山间怒吼的狂风一样,拂过萧长陵的耳畔;忽而,他的唇角之下,浮起了一丝古怪的笑容,他凝望着面前雄雄的火焰,惬意一笑。
“正因如此,所以,孤才更要攻下辽东。”
“这是为何?”龙西风费解。
静默之后,萧长陵突然精神百倍,一扫今日纵马打猎时的疲倦,目中平静若水;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缓缓地将目光挪向沙地,手上的树枝,轻轻地划出了三个大小迥异的圆圈。
扑扑的火光,闪烁于寂静的仙人洞中,四下无声,只有萧长陵那俊俏的面容,犀利如刀的目光和傲然凌霜的神情,在篝火下摇曳,隐隐显现出这位靖北之主曾经的意气风发与一世桀骜。
萧长陵一挥树枝,直直指着那三个圆圈,镇定说道。
“此为北境,此为柔然,此为……辽东。我们四十万大军,雄踞三州,与柔然人对峙,而辽东正好夹在我们和柔然中间,历来为兵家死争之地。辽东只要一日在公孙氏的掌控中,那它就是一把插在我靖北军背后的尖刀;若是有朝一日,它们和柔然人勾搭在了一起,一旦有事,半月之内,扩廓就会从辽东把兵运到北方各镇,柔然铁骑此刻再大举南下,届时腹背受敌,那孤的靖北军,不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么!北境,不就成了第二个辽东么!”
啪!
一声轻响,萧长陵手腕微一用力,树枝当即折成两截;而后,萧长陵随手将那两截枯枝丢进火中,火焰刹时吞噬了树枝,两声过后又复归平静。
“再者,孤记得当年,先帝爷就曾说过,‘辽东,沃野千里,东据大海,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可纵横以争天下’,我们若是打下了辽东,则北境、辽东连成一片,不出十年,孤便可在四十万大军的基础上,再扩军二十万,到了那个时候,孤倒要看看,天下,谁敢与我争锋!”
尽管此时,秦王殿下的雄才伟略,早已令龙西风亢奋得满眼血红,但他还是存有一丝隐忧。
“只是大王……,朝廷本来就对我们占据三州,颇有微词,天子也早有削藩之意,而今您又身在京城;如若我们出兵攻辽,不正中他们的圈套吗!”
山中寒夜,朔风骤然大作,远方狼嗥不止。
风在洞外呼啸,尽管篝火烧得极旺,但还是抵不住寒意的侵袭;萧长陵倏然起身,拢了一拢肩上的披风,刀子一样的夜风,割在萧长陵笼罩冰霜的脸上,却并未让他觉察不适,英挺的眉宇之间,反而频添了一抹狂热。
“西风,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孤攻打辽东,是为了自己吗?!不!不是!孤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咱们靖北军的未来着想。其实,孤早就想明白了,什么天柱上将,大司马大将军,虚名而已,萧长耀一朝翻脸,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是虚,什么是实,这数十万将士,还有脚下的城郭土地,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只要我们拥有了辽东那片广袤的沃土,从今以后,无论是朝堂,柔然,还是扩廓,都得对咱们靖北军高看一眼,不敢再轻举妄动。惟其如此,我们才有和朝廷分庭抗礼的资格,你可明白?”
“大王远略,末将自叹不如。”龙西风大彻大悟。
风声越发劲急。
在这样一个极不寻常的夜晚,萧长陵双手负在身后,清凌凌的眼神,孤独地眺望着夜色倾泻下的伊阙山,坚毅的唇下,撇下一抹狂傲的弧度;霎时间,一代枭雄眼中闪耀着的灼灼光华,与那男人的雄风,将军的阳刚与野性,迅即汇聚成了一腔狼血。
“在这块土地上,三五年之内,我不打人,我……,看他们谁敢打我!”
……
随着东方微微渐露的晨曦,天圣元年深冬新的一天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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