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初在天涯镇的时候,陆小二与陆小三,都猜测过那样一棵湖边的桃树,与自家师叔有着什么关系。
毕竟师叔的剑分明是漆黑的,偏偏名字叫做桃花。
而且这个师叔在峡谷煮鱼的时候,别人都是加青椒葱花,就他别出心裁,要加桃花。
他也喜欢和桃花酒。
师叔当初被师父从南衣城带回来的时候,分明伤得那么重,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下来了,哪怕是师父当初都放弃了,打算把他拖到后山去埋了。
结果他偏偏就活了下来。
这如何不奇怪呢?
只是师叔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那样一个总是沉默的少年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小少年们也只是猜测着,什么也没有过问。
只是当陆小二看见那一朵因为机缘巧合,插在了楚腰心口,从而导致这样一个女子存活了下来的桃花的时候,小少年不得不承认,或许自己当初的那些猜测确实是对的。
“只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枝桃花出现在听风溪这边?”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将手里的剑送回了身后的剑鞘之中,看着那个正缓缓向着这边走来的楚腰,轻声问道。
楚腰低头看着自己殷红的心口,同样是在沉默着,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楚腰或许确实不知道,只是小少年却好像想起了什么。
自家师叔,似乎曾经在听风溪上,与听风吟顾山鸿那些前辈煮过桃花酒喝。
那些桃花,便是从天涯剑宗的那个木缸里的那株桃花上折来的一枝。
小少年若有所思的站在那里。
一身桃花,看起来格外诡异的楚腰看着小少年轻声说道:“你想起了什么?”
陆小二轻声说道:“是的,当初师叔曾在听风溪煮酒,或许这样一枝桃花,便是被他们摘尽了桃花之后,落入溪中的残枝。”
这样一个答案,或许也解答了楚腰心中的疑惑,这个似乎与桃花共生下来的女子眉头亦是舒展了一些。
青山晚风缓缓吹来,满山簌簌不止,有些叶子大约带了些枯黄之意,正在缓缓地落着。
楚腰抬头看向天空,又轻声咳嗽着,那柄倾国之剑便在一旁不住地环绕着。
“我记得你应该是去了东海的吧,二师兄。”
虽然是二师兄,但是大概这个二师兄,远不如眼前的这样一个师妹。
哪怕楚腰身受重伤,一身剑意萎靡,终究这是一个小道境的剑修。
陆小二不知为何,却是想起了那个少年师叔。
师叔当初在东海的时候,便已经快要寻梅了,现而今,或许也已经入小道了吧。
陆小二回过神来,眉眼低落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脚下的青山。
“我在东海听见了岭南的故事,所以匆匆赶了回来。”
楚腰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少年,似乎很是叹惋地说道:“你回来了,这或许确实是令人动容的事,只是师兄,这有什么意义呢?”
谷口一片沉默,身后那些松溪山涧的水声很是嘈杂地传来,盖过了这样一处山谷之中二人的呼吸。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背着溪午剑转身向着来时的小道走去,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我是依旧在岭南,突然有一天听说我在幽黄山脉脚下的家被一把火烧了,我也会回去看看。回去看看,这大概就是意义。更何况......”
陆小二停顿了少许,轻声说道:“也未必真的没有意义。”
楚腰并未说话,走在道上的少年回头看了过去,只见那个青衣女子正握着倾国,捂着心口神色痛苦地在那里走着——在心口处,有殷红的血色正在滴落着。
陆小二怔怔地看着她。
楚腰倒是神色苍白地笑了笑,说道:“桃枝根茎便在血肉之中,走得太多了,难免便会撕扯到血肉。”
陆小二轻声说道:“你后来便没有出来过?”
楚腰缓缓说道:“一直在谷中养伤,更何况,出来又能见到什么?”
陆小二沉默了下来,轻声说道:“那你为什么这一次又要走出来?”
楚腰脸色苍白,却嫣然一笑,很是认真地看着小少年,轻声说道:“我想看看,二师兄所说的意义是什么。”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看着那个女子强行将一身剑意收入了体内,似乎是在体内斩断了一些桃花根茎,于是这个青衣女子唇角有血色溢流出来,只是面容之上的痛苦,却是衰减了几分。
二人将那样一条并不算太长的涧边小道走完,最后停在了一块水流飞溅的涧石边。
楚腰微微咳嗽着,而后搀扶着手中的倾国剑,在那里坐了下来,转头看向暮色里,一带溪水带风而去的青山。
山间无数坟墓沿溪而去。
楚腰神色里并无惊叹,只是长久地叹息着,说道:“这或许确实是一些意义。只是师兄,岭南尽数死绝,哪怕太多剑修尸骨无存,这依旧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你又能做到几时?”
陆小二沉默少许,背着剑站在那块涧石边,看着身旁那个与桃花共生的女子,说道:“能做到几时,做到几时。”
楚腰或许确实有些动容,回头看着小少年,轻声说道:“可惜师妹苟延残喘之躯,不然倒是可以帮一帮师兄。”
陆小二听见了这样一句话,确实蓦然低下头来,抬手擦着自己的眼角,勉强带上了一些笑意,说道:“其实我倒是想多听见一些这样的话。”
楚腰轻声叹息着,说道:“听不见了,师兄,我当初亲眼看见听风吟前辈在远方山头死去,他是岭南境界最高的几个剑修之一,连他死的时候,都是只能握紧手中之剑,你觉得岭南又能活下来几个人?”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听风吟前辈死在哪里?”
楚腰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着,最后抬手,向着这处青山以南的某片群山山巅指了过去。
“在那里。有一柄剑穿过了他的心口,有柄剑斩下了他的耳朵,而后那些叛军鲁莽的拥挤了上来,将他扑倒在了山里,最后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这大概一点也不体面。
那样一个终日坐在溪畔的鬓角有着白发,与来往世人说着风声,讲着故事,甚至曾经按剑而拒西门的剑修,大概死得过于惨淡。
陆小二沉默不语。
楚腰继续说道:“顾山鸿前辈当时想要去救他,可惜才始将自己的剑送了过去,便有片冥河垂落下来,那个年轻一些剑修前辈,便被那些冥河里的鬼花吞没了进去,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陆小二默默地看向那一片更南一些的青山。
如楚腰所说。
那些小九峰剑宗与听风惊鸿这些剑宗的宗主,大多死在了更南方的一些的地方。
当他们在那里尽皆死去的时候,也便意味着岭南的防线彻底崩溃。
巫甲叛军长驱直入,一众疲惫的剑修在青山之中节节败退,直到听风溪边,直到退无可退。
于是死战于此,最后无一生还。
楚腰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腰肢之上一朵盛开的血色一般的桃花,将它折了下来,抛入山涧之中,涧水里似乎带上了一些鲜艳的色彩,只是又很快弥散而去。
当初那样一场战事带来的血色,自然不是一朵桃花上的血色可以晕染出来的。
“我是岭南最后一个小道境的剑修。”
楚腰默默地看着那朵漂流而去的桃花。
这个青衣女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南方暮色里一片烟云的天空。
“前辈们说我入岭南时间太短,资历不够,所以我只能在更北一些的听风溪边。”
“但其实他们说得不对。”
楚腰或许心绪有些激涌,却是突然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着,一直过来许久,才终于平复下来,面色苍白地看着青山。
“天下事,从来都不只是岭南事。”
“面对南方叛乱,人人都有着拔剑而出的资格。”
“哪怕我当初未曾入岭南剑宗,在这场战事里,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陆小二怔怔地看着楚腰,一直过了许久,才迟疑地说道:“你不应该是人间剑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