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你的人,一定比谁都更清楚你是被冤枉的。
陈云溪倘若不明白这样一个师兄的秉性,又如何能够让这样一个故事走下去呢?
当年圣人在东海老死人间的时候,青莲是唯一在那里送他前往庄生岛的人。
圣人的那一句感叹,当然会对这样一个剑修的一生,产生极为巨大的影响。
这或许也是这样一个剑修,明明可以坐守人间,甚至当年十年剑宗一度被称为青莲剑宗,但是他还是走下了高崖,去了人间的原因。
宁在人间曳尾于涂,大梦千秋,也不愿坐在那样一处高崖囚牢之中。
师兄呵师兄。
陈云溪轻声叹着气,没有再看那边,转回头来,平静地沿着那样一条细雪山道向着更上方而去。
......
大湖之中的雪山已经不见了踪影。
于是明月出天山。
这个白发青衣的剑修走到了那样一处耸入云雪深处的天门隘口时,却是好像一个寻常的世人一样,微微弯着腰,一手扶着两旁的崖壁,一手撑着自己的膝头,不停地喘着气。
师兄呵师兄。
这个剑修身上的剑意之伤,在那种好似寻常的攀爬之中,却是渐渐又有了些渗血的迹象。
这样一条远在人间之上的山道,又如何会是寻常的攀爬呢?
那些细雪不是细雪。
而是一种细小的晶化的仙气,一如当年冥河倒卷之时,那种同样晶化如雪的冥河之力一般。
陈云溪站在那里喘息了许久,而后伸手握住了自己垂下的一缕白发,上面凝结着许多雪屑,这个剑修伸手将那些雪屑捋了下来,握在手中,神海之中剑意涌出,这才将那些雪屑震散而去。
师兄呵师兄。
陈云溪静静的看着那些弥散而去的白气。
天上人也许只是山上人。
仙气也许也只是山上气。
只是非契合者不可得之。
哪怕陈云溪一身大道境界奇高,道海叠浪十五重,这些仙气他依旧无法吸纳入体。
这不由得让这样一个剑修想到了那样一座人间都城之中,深藏于地底的某处人间司衙。
哪怕是陈云溪,同样好奇,天工司究竟在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中看见了什么。
那样一个东海年轻人,又是凭什么,能够那样轻而易举地跨过这扇上天之门?
陈云溪站在那样一处天门对崖之前,像是某个山雪来访的客人一般,站直了身子,抬手叩门。
于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于是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陈云溪静静地看着那样一轮好像暮色流尽了,才缓缓在人间天穹之上升起的浩大月轮。
但其实只是那样一个抱月而眠的人去了更高的地方了,于是那样一轮明月才孤独的升了起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呢?
师兄。
陈云溪站在天门之前,静静的看着那轮在细雪里升起,洒下月华的白玉盘。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今月依旧照古人。
满头白发,一袭青衣的剑修静静地立于山雪之中,这确实是一个来自千年前的古人。
师兄呵师兄。
陈云溪默默地低下头来,顶着满头大雪,穿过了那样一处天门之境。
一直到穿过了那样的两处对崖之山,陈云溪才停了下来,静静地远眺着那样一处平静无澜的雪中大湖,而后回过了头来,重新看着那样一处山崖。
陈云溪从未踏足过十二楼的故事。
只是这样一个剑修还是踏过了天门,以一身剑意浩然,顶住了那些风雪,穿过了那样一处似乎世人不可至之境。
人间有个天狱的北方调度使,依旧在南方人间里,寻找着某些故事的答案。
或许那样一位帝王也不知道,其实有些答案真的很简单。
就像当初某个少年在天上镇外的崖坪上,看见那样一块石碑上的一些字句一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
陈云溪长久的,感叹的,看向那片大湖,这样一片云天之上的人间之境,有着两道极为浩然狭长的剑痕。
如同那样一个青裳少年与某个古楚神女并肩而来,而某个在大湖之中沉睡的人终于缓缓苏醒——陈云溪当然很清楚这样一个故事是在哪一刻发生的,天下上境之修,也都能看得出这样一个故事是在哪一刻发生的。
便是人间无数剑意剑风垂落的那一刻。
于是有人松开了怀中明月,舒了一个懒腰,或许也会微微笑着说着什么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而后伸手自那样一个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的少年身后,抬手唤来了那样一柄方寸,说着十年剑宗,青莲,请。
陈云溪同样与世人一样,不可见那样的一些故事,所以他只能认真地去想象着那样一些画面。
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
能够这样安稳地睡着,等待着那个神女回到人间正神之位的剑修。
他的剑,哪怕是陈云溪,当然都是不可以见的。
闻之则伤,见之则死。
陈云溪静静的站在那里,想象着那样一个师兄在这片天门之境中,或许会做着的一些事。
只是。
师兄呵师兄。
陈云溪低下头来,看着那样一个被遗弃在了湖畔青色酒葫芦。
不似人间人的您,不也会怕,不是吗?
陈云溪当然会这样想。
因为他知道那样一句曾经刻在了石碑上的诗,所缺失的那一个字,究竟是什么。
是。
仙人抚我顶,结发狩长生。
这个站在雪中的剑修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或许某个少年并不知道,他在那样一个天上镇中见到的某位前辈,才是人间最不愿见到他走得很远的人。
如果他不等神女。
那么在一切应有的故事轨迹里。
他一定是在等着少年。
可惜人间没有如果。
陈云溪没有再想下去,向着前方而去,一直到在那个青色的酒葫芦前停了下来。
少年大概在这里喝了最后一口酒,而后真的变成了人间无数草为萤。
那些湖雪月色之中,有着许多盈盈幽幽的光点,不断的落向大湖而去。
陈云溪低头看着那口天门之后的辽广的大湖,其实越过了那些湖中漾漾天光月色,越过了那些迷蒙的细雪,大湖之下是无比澄澈的,澄澈得足以看见这样一整片人间,一切都像在一面镜子之中。
陈云溪一如那样一个少年一般,在湖畔长久地站着,低下头去,看着那片山川起伏河泽横流的人间。
这样一个白发剑修很是惊叹的叹了一口气。
“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陈云溪捡起那个被遗弃在细雪中的酒葫芦,轻声说道。
“这样一个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陈云溪拔开了酒塞,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抬头看着明月山雪,微微笑着说道。
“师兄,且共勉之。”
......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
俞但停在了那样一个小院子前。
这是小镇西面某处小巷子里的某个院子。
这里已经人去院空,什么也没有留下,连门上的蛛网都已经大得像是有人打碎了门口的空气一般。
尽管小镇里的人们只记得那样一个在镇东芦苇水边的铁匠,但是这个天狱北方调度使,还是诚恳地找到了这里来。
当初曾有一个背着一柄坚毅的长刀的天狱吏叩开了这扇院门。
最后又稀里糊涂地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