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之美,都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刘春风曾经既以自己天赋卓绝而骄傲,也以自己容貌俊逸而骄傲。
周在水大概明白了什么。
刘春风站了起来,站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院外风雪。
“京兆尹那边的动静怎么样?”
满院风雪的意味瞬间自闲适变为了凝重。
周在水同样站了起来,轻声说道:“京兆尹府上已经让人送来了一些信件,应当便是太一春祭的一些布置与细节,我去取来。”
刘春风淡淡地说道:“不用了。”
周在水愣了一愣,说道:“为什么不用了?”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其实哪怕他不写那些东西,我也知道太一春祭会在哪里。”
周在水却是反应了过来。
是的。
道门之人身负道韵,而道韵,历来便是与巫鬼冥河之力极难相容的存在。
太一春祭,所祭的是东皇太一,古楚至高神鬼,那样一处祭祀之地所在之处,自然冥河之力无比浓郁。
身为人间四叠道修的刘春风,自然不可能感受不到。
“所以.....”
“所以只是为了让世人知晓一些动静。悬薜院不能做孤流,我们必须背靠世人。”刘春风淡淡地说道,“京兆尹大人在假都多年,虽然今年因为某个人的事,落了一些不好的名声,只是他是什么样的人,世人自然清楚,九司是陛下的,而京兆尹才是假都的,一个活跃在世人眼中的老大人,自然比
九司的作用要大得多——当世人看向京兆尹,便会看向悬薜院。”
这也许便是那一车腊肉最大的意义。
逼迫京兆尹在世人的目光里,做出某个长久以来摇摆不定的抉择。
人心向背,未必胜于神鬼时代的余威。
只是终究可以为悬薜院带来许多的好处。
一如千年来悬薜院所做的那样——以文化之天下,与神鬼争夺古楚大地的信仰。
刘春风说得很是平静。
“明年开春之后,提前进行院里春招,同时将本应延后至明年二月的大风春考在春招之后举行。”
“然后呢?”周在水看着身旁的那个年轻人问道。
“让京兆尹给另一份九司之人名单,他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刘春风平静地说道,“九司安稳的待在坊里很多年了,是该换一些人了。”
周在水怔怔地站在那里。
是的,京兆尹之事,自然远不止世人,同时也在看着假都九司的动静。
在京都成为槐安陪都之后,三公便不复存在,陪帝之下,便是九司。
大风春考会择优入仕,但是往年时候,往往不会有人在九司之中进行这般声势浩大的换人之举,毕竟只是陪都,许多东西是名存实亡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黄粱正在与槐安割离,九司之位,无疑是极为重要的。
往年悬薜院从来不过问那些学子入仕之事,只是今年大概不一样了。
“楼上的人看着的。”
周在水轻声说道。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神女大人是自信且自负的,她的目光,其实一直都在槐安。而陪帝陛下......”
刘春风看向那处高楼,缓缓说道:“陪帝陛下会说好。”
周在水无比叹惋地站在檐下许久,而后收拾着碗筷。
“我知道了,我会去通知文华院那边的。”
刘春风没有再说什么,一些故事自然是简单的。
周在水拿着碗筷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刘春风说道:“你肩头有一些污渍。”
刘春风转头看着自己的肩头,青白二色的衣裳之上,一滴油污自然很是显眼。
不过刘春风并没有在意。
污渍也许确实是不行的。
但那只是因为污渍老了。
污渍才始落在肩头的时候,自然是鲜亮的,动人的。
......
曾经在黄粱极南戍海数十年的老头子在细雪里坐在山道石阶边的树下,一面提着那个夜壶一样的酒壶,一面拿着一些带着焦色的锅巴,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
细雪小镇,远来琴瑟之风,自然很是安逸。
大爷戍海一辈子,自然得享受享受。
那些石阶下逼仄的巷子里传来了一些脚步声。
老头并没有在意,只是做好了随时用自己那结业于悬薜院却吹了数年海风很是口咸口臭的嘴巴骂人的准备——毕竟巷子里的那些人天天担心自己喝多了死在附近,给他们带来麻烦,时不时就要上来骚扰一下他。
只不过走上来的人倒是让老头愣了一下。
看着那个白衣剑修眼睛上蒙着的那一圈白衣。
“你什么时候瞎的?”
虽然这句话很像骂人的话,但是老头却说得很是诚恳。
毕竟和这个槐安人那日还算聊得开心。
除了这小子固执地把自己的酒壶当成夜壶。
张小鱼在山道上坐了下来,倒是很平静地说道:“前不久。”
老头很是惋惜地看着这个虽然谈不上有多俊朗但是终究眉眼干净的年轻人。
“怎么弄的?”
老头惋惜地问道。
张小鱼歪了歪头,说道:“我看了一些人间。”
“?”
“然后发现人间真的很好看,有青山绿水,有高山风雪,有山谷琴瑟,有小镇炊烟。”
张小鱼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发现那画面太美,所以我不敢看了。”
老头子愣了很久,收起了那些惋惜的情绪,啃着手里的锅巴,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槐安人还真是他娘的奇奇怪怪。”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我在槐安的时候,总是听到人们说——他们黄粱人总是神神鬼鬼的。”
老头子皱了皱眉头,看着手里的酒壶想了想,说道:“黄粱却是有人神神鬼鬼,但不是所有人都神神鬼鬼,你看我,我应该也算是一个唯物主义的信徒吧。”
张小鱼笑着说道:“是的,所以槐安人有些是奇奇怪怪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奇奇怪怪,你看我.....不好意思,我就是奇奇怪怪的那些人。”
老头子很是开心地笑着,丢了两块锅巴,丢到张小鱼怀里。
张小鱼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倒是愣了一愣。
“您老人家牙口好啊,这么大年
纪了,还喜欢啃锅巴?”
老头呸了一声。
“谁他妈爱吃锅巴,我是喝蒙了,把饭烧了,只能啃锅巴了。”
“哈哈哈哈。”
开心地笑着的人又变成了张小鱼。
张小鱼也啃起了锅巴,大概太硬太干了,又伸手找老头要着酒。
老头把酒壶递了过去,而后神色古怪地看着那个蒙了眼睛的白衣剑修,很是干脆地喝着酒。
“怎么今日不怕它是夜壶了?”
张小鱼坦然地说道:“因为我看不见了,所以嗅觉会更突出一些,嗅到了它是酒就行了,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苦芺泡酒,比尿还难喝。”
“去你娘的。”
老头笑着把自己的酒壶夺了回来,很是宝贝地喝着。
张小鱼坐在山道细雪里啃完了锅巴,而后站了起来,背着那个空空的剑鞘,向着山道之上迎雪而去。
老头在后面看着张小鱼的背影,很是好奇地问道:“快过年了,你去哪里?”
张小鱼停了停,静静地站在山道上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去接我的剑。”
“你的剑,去哪里接?”老头一直以为张小鱼的剑鞘只是一个摆设,倒没有想过里面确实会有剑。
毕竟槐安人奇奇怪怪是固有印象。
“我不知道,但我把它留在了明年,说不定走着走着,就遇见了。”
白衣剑修如是说道。
虽然已经看不见人间,但是依旧安安稳稳地在山道上走着。
白衣迎风胜雪,只是有许多黑色的污渍,像是一条被许多人凌乱地踩过的山道。
就像张小鱼脚下的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