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想要他去死。
但是谁也没有做成那一件事。
于是如同陷入了泥潭之中,坠落啊,淹没啊,沉沦啊。只有在不断的挣扎之中,才能将那个丑陋的头颅伸出来,在黑暗里,呼吸着一刻的清醒。
那一刻的清醒,便是柳三月穿过长街,走到这座古老的破损的一角楚王宫前的时间。
“在世人眼里,你已经死过了千万遍了,柳三月。”
柳三月低头看着脚下那些磨损的石板上积存的水洼中倒映的自己的模样。
你是这样的扭曲,你是这样的罪恶。
你还是柳三月吗?
你只是一个被上层的意志,拼凑的肮脏的怪物吧!
但柳三月抬起头来,用着那种扭曲的笑容,看着瑶姬,轻声说道:“他们想要死去的,不是柳三月,而是神女大人你的阴暗的假想。”
瑶姬平静地说道:“是不是柳三月,并不重要。”
柳三月沉默下来,轻声说道:“是的。”
该死的当然不是柳三月。
而是那个在夜色里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扭曲的人。
但这正是当初冥河边那场对话所要证明的东西。
“你看,假如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活在人间,你憎恨一切,也被一切厌恶,你还能像当初那样,侃侃而谈人间的美好吗?”
柳三月低头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笑着,那个笑容很是丑陋,很是怖惧,似乎有种意味不明的讽刺,他笑了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那么请问神女大人,是什么样的神灵,才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她的子民?”
瑶姬轻声说道:“你觉得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来自于我的赐予?”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是的,您让我的神思惘然,让我的意志泯灭,让我的神魂沉睡,让我的人性全无,您创造了这样一个错误的柳三月来证明您所坚持的东西——所以哪怕我柳三月真的罪该万死,我依然觉得您是错的。”
这个‘您’字听起来无比的讥讽。
瑶姬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踩着夜雨从檐翘上走了下来,背对着柳三月静静地看着那柄钉在楚王宫门上的那柄剑。
夜雨凄冷,南方的夜雪还需要等很久。
雪后才是明年。
“但我所塑造的,都是我曾经在人间所见到的,柳三月。”瑶姬轻声说着。“明年。”
“等到明年,但那些代表神鬼的信仰重新在人间树立。”
瑶姬回头看着柳三月,神色宁静却也温柔。
“你再好好看一看人间。”
“看看你所歌颂的美好,与现实的距离。”
柳三月静静地看了瑶姬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好的。”
而后转身走入夜雨中。
今日的一刻已经结束。
于是柳三月再度落入万般苦痛的挣扎之中。
每一日都是这样。
他拥有一刻的清醒,去坐在墙角,坐在角落,坐在阴暗的一切肮脏里,去面对每日一切沦落的罪恶。
但沦落是不会拥有罪恶这个词。
清醒才会。
所以万般痛苦。
都在清醒的那一刻。
......
在一切黑暗里,总会有什么短暂地睁开眼,看着人间,轻声地说。
我叫,柳三月。
......
黄粱的陪帝陛下,是一个终日窝在迎风楼饮酒享乐,不问世事,也不能问世事的中年男人。
当人间刮风的时候,他会说刮风好。
当人间下雨的时候,他会说下雨好。
当人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便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假都皇宫之中的迎风楼里坐着。
他会和自己的祖辈们一样,安逸的拥有了一切,而后开开心心的过完一生而后死去——除了那个在很久之前,人间还未被一统的时候,黄粱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的女帝。
当然有时候他的祖辈们也不会安心的死去。
比如明明他们什么想法也没有,但是黄粱某个地方有人作乱,举起反旗。
于是槐安的人就把他杀了,换了他的儿子。
所以一代代总结下来,他们学会了一个好字。
不管别人做什么,他们都要说好。
刮风好下雨好,哪怕什么是都没有发生,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世人知道,他们心里的好字说得比谁都响亮。
所以当瑶姬第一次来到假都,在四月的时候,站在了迎风楼上,他也说的好。
北方得到了一些消息,将整个南方兵力汇聚在凤栖岭以南,他也没有忘记托人从幽黄山脉爬过去,给槐都的那些人们写个好字。
反正什么都好。
没有什么不好。
只要向世人证明了自己没有别的想法。
一切都是最好的。
于是当他拖着因为终日懒懒散散饮酒享乐而有些肥胖的身体撑着伞来到这处楚王宫前的时候。
看着那个在宫门那一柄剑安静站着的瑶姬时,也是拍手笑着说道:“好!”
瑶姬转回头,平静的看了他很久,平静地说道:“你想做楚王吗?”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的阑姓陪帝,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笑眯眯地说道:“好。”
瑶姬轻声说道:“来年雪后,正月十五,你来把这柄剑拔了。”
陪帝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笑着说道:“好。”
瑶姬撑着伞向着夜雨中走去,只是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这个曾经古楚帝王的后人。
“人间有不好的事吗?”
陪帝笑着说道:“没有,什么都好。”
“当了楚王,日后会死。”
“不当楚王,我也会死。”陪帝乐呵呵地说道,“反正你们喜欢胡来,那为什么不好呢?”
瑶姬却是有些不解。
“不当楚王为什么会死?”
“会老死,会病死,也可能会被黄粱的那些热衷于复国之人给杀死。”陪帝笑眯眯地说着,“反正到了面前的东西,都只是好的。”
瑶姬静静地看着他,问道:“那没到眼前的呢?”
“那就是还没到的好。”
“我很好奇,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要你现在就去死。”
“说过,我说好啊,然后就从迎风楼跳了下去。”陪帝笑着说道,“但是他们又惊慌失措的用自己的身体当垫子接住了我,甚至因为我太胖了,还压死了两个人——我要是真的摔死了,他们也都活不了。”
陪帝说着,站在伞下很是自在的看着这场夜雨。
“你看,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要说好就行了。”
所以哪怕陪帝真的拔了剑,将来自槐安的警告从这扇尘封的大门上拔了出来,当了那个隔了两千多年的楚王。
槐安也不会让他死。
当他当了楚王,黄粱也
不敢让他死。
于是又好好的活着了。
挂个名头放在那里,依旧坐在迎风楼看着人间风雨匆匆,说着各种各样的好字。
瑶姬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一处。
陪帝依旧在这场夜雨里撑着伞走着。
看见什么都说好。
......
曾经早早的在那场风雪里选择离开的叔禾站在槐都之中的某条街道上。
在他身旁的是鼓动了一切热忱之人在南衣城外死去,自己却始终安好的明蜉蝣。
这条长街是南北走向的。
所以当初那一剑在南衣城外杀了那个叫做子兰的人之后,便穿过了这条街,越过半个假都,钉在了楚王宫大门上。
纵使已经过去了很久,当叔禾站在这里的时候。
还是能够感受到那种令人心生寒意的剑意。
叔禾静静地沿着那一线看去,如同已经看见了那柄剑一样,沉默了很久,开口说道:“所以槐安是否早就想过了会有这么一日?”
明蜉蝣摇了摇头,想着在南衣城外见到的那一切,无比叹惋地说道:“他们不会想,他们只是放了那么一柄剑在那里。”
叔禾沉默了下来。
是的,槐安确实不会去想。
南衣城有一柄剑,只是因为它是槐安的最南端。
与更南面是否是黄粱无关。
于是无论是什么东西从南方而来,都要先试一下那一剑。
有人干脆的从大泽里而来,试了一剑,也干脆的去了。
“所以你们要好好想一想。”明蜉蝣轻声说道,“是追随神女的脚步,还是相信当下的人间。”
叔禾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我们不是只需要说好,便可以万事无虞的人。但我很好奇,为什么是我们,你呢?”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比如?”
“比如我也修过大道。”
叔禾怔怔地站在那里。
而身旁的那个人却是踩着夜雨淅沥,向着北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