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头,去迎一迎吧!”济阴仓城内,头领黄俊汉如此建议。
“不错。”翟宽在旁也皱着眉努力来劝。“事到如今,大家伙以和为贵,千万不要闹出事来才对。”
“李公,大家都是抗魏的,江都、东都一个都没倒呢!”孟啖鬼也满脸愁容。“这时候要以大局为重。”
李枢面色如常,一声不吭,只目光扫过这三人,复又看向其余几位没开口的,包括房彦朗、常负、丁盛映、梁嘉定,还有最近新引为心腹的崔四郎,心中却不免感慨。
这些人之所以在这里,有的是因为被闲置,所以转投自己,求个前途;有的是因为地理位置,根基就在济阴周边,算是现管,没得跑;有的是来的太晚,或者出身偏门,反正那边烧不起来,这才转到自己这里;还有人,根本就跟他没关系,只是因为有人不方便来,派他们做个表态而已。
就是这些人,加上此时在河北的房彦释、祖臣彦,外加几位留后,便形成了自己此时的倚仗与班底。
然而,祖臣彦已经实际上被废弃掉,如今就是一个写布告的,所谓再度回到了庶务上;之前唯一掌军的房彦释也在河北两轮整军中沦为了般县屯田兵的副主管,丧失了军权;而几位留后,明显全都因为权力来源而渐渐倒向了对方。
与此同时,他还丧失了获取新血的机会,因为丧失了开拓主动权,东境东部的豪强、登州的义军、河北的世族、降官,全都理所当然的加入到了对方政治体系内。
这就是政治斗争失败,哪怕是没有半点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失败的结果。
当然了,事情总有两面性,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直到现在,他李大龙头居然都能维持一个大约十五六位头领席位,还有掌兵大头领外援,以及杜破阵、伍氏兄弟这种更高层级准盟友呼应的政治团体架子,委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谓谁也无法动摇的黜龙帮二号人物。
尤其是那几位留后,更是深切说明了他这个团体在建帮时的资历之重与不可或缺性——以当时黜龙帮的班底,打下地盘,不把民政交给这些人,能给谁?
而这些人,身上永久着打着他李枢的烙印。
崔四郎说的是对的,哪怕是为了稳住了这个派系,也必须要忍耐一时,接受张行的提议,因为再不拿出点实际的东西来,这个班底也要维持不住的。
实际上,眼前这些人已经在催逼了。
没错,经过十几天的信息传播、酝酿后,这些头领聚在一起,根本不是让李枢搞什么济阴之变的,恰恰相反,正是怕他搞出什么变化来,这才来做催促,省得连累许多人。
一念至此,李枢将目光停在了在场最值得信任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值得信任的房彦朗身上。
“龙头。”房彦朗板着脸来对。“我晓得你的大略心思,我也跟你一般心思,但我想提醒你,今日咱们要就事论事,人家是从东郡开始一个里一个乡这么走过来,十几天走了七八十个乡里,踏踏实实到了济阴城,咱们挑不出半点说法来,也不该有多余说法。”
“诚如房留后所言。”朝对方点点头,李枢环顾四面,微微来笑。“张龙头辛苦巡视,咱们正该相迎慰问。”
上下这才释然。
就这样,夏日雨后,南风稍起,水汽蒸腾极快,泥土地上或许还好,烈日下的济阴城青砖路面很快就干燥起来,张行率百余骑自官道抵达济阴东城时,护城河前的那片方便货运大车出入而铺设的青砖地只剩下了冲刷的痕迹而已。
而张大龙头也在上次河畔一别后,再度见到了李大龙头,后者也与济阴留后房彦朗一起率城内头领、舵主、护法、执事,外加侍卫百余人一并出迎。
咋一看,还真有些排场。
“李公!”
相隔甚远,张行便在黄骠马上笑容满面,招手来喊。“别来无恙!”
“张三郎神采依旧。”李枢也远远拱手,同样笑容不减。“河北做的好大事!”
两人身后各自随行者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落后甚远,只将舞台让给这两位本人。
而两人也没有让众人失望,及到吊桥前,张行翻身下马,李枢向前迎上,二人几乎同时伸出手来,就在城门前的吊桥外握住了对方的双手。
只能说,相隔半年,代表了黜龙帮左右两翼,代表了黜龙帮建帮以来的高层最主要的两个政治派系的大手,又一次紧紧握在了一起。
场面还是很温馨的,也很有革命激情。
双方既然握手,又颇做寒暄,张行先与几位本地头领言笑晏晏,包括略过了藏在人群中不吭声的张大宣,复指了陈斌、窦立德、崔肃臣三人来与济阴这边做介绍,到底是再热闹了一阵。而待介绍完人,众人也不好继续在大门口晒太阳,便由李枢来做姿态,乃是指着城门邀请张行入内歇息。
张行点点头,却又再度挽起了对方的手,居然是要把臂入内。
李枢本以为戏码也该到此为止,但对方要继续,他自然无话可说……甚至,一瞬间内,李大龙头还以为对方是担心刺杀,这才专门挽住自己。
毕竟,最敏感的伍氏兄弟虽然有自知之明的选择提前去了淮西前线作战,但谁还不许人家防备一下呢?
正想着呢,二人刚刚走过吊桥,张大龙头却又忽然驻足,然后望向了城门楼。
李枢自然也顺势看了过去,身后数以百计的人也都一起向上看,却都不晓得在看什么,总不能是在看济阴城吧?
“张三郎在看什么?”李枢认真来问。
“在看济阴城。”张行认真来答。
“……”
“李公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来济阴城下时的情形吗?”张行就这么挽着对方手,扭头认真来问。
“倒不如说,如何能忘掉?”李枢回过神来,当场笑道。“那时候攻城急难,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你忽然沿着济水过来,带了数千援兵,城内士气一下子就垮了,然后咱们就在这里重新整了军,算是有了黜龙帮第一个正经部队。”
“不错。”张行点了点头。“不过我今日想说的不是那些,而是想说当时负隅顽抗的济阴太守……李公还记得吧?”
“自然记得这么回事,那个太守在帐中自杀了……但,但我忘了他叫什么了……宋昌还是宋义?”李枢反应过来,立即给出了会应。“怎么了,张三郎如何忽然想到此人?”
“叫宋昌,他儿子叫宋义。”
“年纪大了,比不得你这般年轻,记性好。”
“倒不是记性好。”张行感慨以对。“其实我也忘了,只不过前几日走访乡里的时候,遇到许多淮西流民,从那里梳理了不少信息,里面恰好有宋义的……李公还记得吧,他跟定陶令刘贲一起当场发了血誓,等送祖母回去,便要再来投军,杀了我们以报父仇。”
“那他……如何了?”李枢不免微微正色起来。
“死了。”张行喟然道,甚至好像有那么一丝伤感。“按照逃过来的流民说法,刘贲不知道,宋义的确是后来投了军,但既然投军,怎么可能想往哪边就哪边?便先跟着淮安郡卒对付伍大郎他们的南阳义军,九死一生活下来了,然后也做到了一郡副都尉,结果江都对两淮索求无度,淮右盟一起事,淮安也陷进去了……先是逃到桐柏山里,然后淮右盟又压不住地方,他就又下山带人反扑了两个县城,遥升了郡中都尉,结果杜破阵一急,就派了自己最出色的义子阚棱领着一万太保军亲自过去,两战后抓住,直接斩首示众了。”
李枢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便是身后的许多头领也都有些唏嘘……不管如何,哪怕当时张行便当面呵斥过,但按照传统来言,宋昌忠臣孝子的形象确实很深入人心,而现在,他的儿子也以这么一个形象出现在了视野中,不免让人感慨。
可以想见,张龙头此番言语,应该也是要将重心放在此处了。
却不知会怎么发挥。
“我今日说这个,倒不是说感慨什么忠臣孝子,大魏的忠臣孝子,有什么可计较的?”张行望着上方城门楼济阴二字的石刻,明显神色暗然。“我计较的是,我当日看宋昌死的那般干脆,宋义又那么真情实意的,我还真以为会跟他们战场相逢,到时候既断其父,亦了其子,岂不痛快?就好像宰了张含、杀了高江一般有始有终。但乱世之中,即便是这般深仇大恨,也不是你想挨到跟前送死就能送到的……”
说着,张大龙头终于挽着对方的手往城门内缓缓而行。
“确实如此。”李枢莫名有些心乱,因为他有点把不住对方的脉了。
“而且,这事也就是个引子,关键是,恩也好,仇也罢,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张行边走边说道。“李公记得吧,我二征时伤了脑袋,基本上什么都忘了,逃回来的时候又遇到地震,腿也因为真气使用过度给弄麻了,又下雨,结果只有一个红山那边的袍泽愿意带着我,把我背了出来……那时候,那个袍泽于我而言,便是山、便是河,我就想着,不管这个世道怎么样,肯定是要跟这个兄弟共富贵、同患难的,接下来这辈子可能都要顺着他的生活往前蹚出一条路来……结果呢,遇到第一个村子,另外两个逃兵想留下来当山大王,在村里作威作福,我和那兄弟就不许,一场火并,四个人死了三,我背着他尸首从山里出来的时候,人都木了,你跟徐大郎亲眼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