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他知道自己争辩不过这个口舌几乎是独一档的师叔,但他也不服气,因为对方再怎么歪理多多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此时让西线朝廷诸郡讨要粮食,本质上对黜龙帮是有利的。
除非哪一天这位张师傅愿意为了朝廷治下的老百姓来牺牲黜龙帮的重大战略利益,否则也就是那样。
张行见状当然晓得对方是怎么想的,但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到了根本,真要是能几句话说服对方,反而不用跟李定掰扯那么久了,便也干脆摆手做了打发:
“无所谓了,总之别忘了这些交代……你的部属让他们走北线直接回去……给你一匹马,衣甲装备是不好给的,不然你也没法在东都那边的人面前做交代。”
“是。”苏靖方打起精神,拱手而去。
苏靖方既走,过了一阵子,才有人押解着另一个战俘过来,战俘同样布衣打扮,来到后却明显忐忑。
“阁下叫张公慎?”张行只在树墩子上认真来问。“咱们见过两回吧?”
“是。”张公慎谨慎来答。“张龙头好记性。”
“份属敌我,战场无情,但如今尘埃落地,你也回去吧。”张行这次格外干脆。“你家少将军也带走吧……告诉罗将军,实在是他儿子太折腾,下面人又不知道他修为,所以才打断了腿,回去好生养一养,没太大事。”
张公慎怔了一下,大喜过望,立即俯身拱手,诚恳来谢:“张龙头恩义,在下没齿难忘,也替我家少将军多谢了。”
“无妨。”难得遇到个不需要算计心眼的,张行也难得站起身来扶了对方一下。“且不说两家本无利害冲突……便是有,时乎时乎,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有求于人了,况且我听陈大头领说了你的事情,你是个有情义的,牵扯进来委实无辜,倒也不必这般。”
说着,两人又推让了几下,便也让对方直接离去了。
而人一走,张行干坐了一会,复又转身从树墩子后面拎起铁锹,然后运行真气,开始继续刨这个树根……原来,他在这里闲坐,居然是跟本部直属营头的人出来刨树根寻柴火的,只是中间顺便处理一些杂务。
且不说张大龙头如何过节坚持义务劳动,只说另一边,苏靖方轻驰西行,迅速穿越清河郡,抵达了清河与武安交界的重镇聊城,遇到了听闻前方大战结果逡巡不前的西线朝廷部队,却是轻易寻到了本郡的郡卒,然后见到了营中领兵的亲父。
结果尚未坐稳,便又有使者来召,让他中军大帐相见。
苏靖方不敢怠慢,匆匆随使者来到中军大帐,行礼完毕,站起身来,却见到帐中满满当当坐了七八人,其余将校都只是在下方罗列,而自家师父只是在七八人中坐在了左手第三位的位置,正中一人则是一位姿态雍容的年长者,望之不似军将。
“这位是汲郡王公,然后是屈突将军,魏郡袁公,邺城吕大使、武阳郡元公,赵郡张公,还有襄国郡陈公……”李定大略介绍了一番。“河北西路诸位大员皆在此处,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有半点遮掩。”
苏靖方赶紧答应。
于是乎,出身最高、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王怀度先开口,却是问了一句废话:“马脸河那里果然大败了吗?”
“是。”苏靖方低下头有一说一。
“败到什么地步?”另一人仓促开口追问,却武阳郡的郡守元宝存。
“被俘万余众,死伤者难计,物资、军械、战马尽数被夺,三位成丹高手的中郎将里面,一位窦丕将军战死,一位慕容正言将军重伤被中途送走,只一位不在场的高湛将军留存。此外,中郎将郭士平将军战死,幽州方向的罗术将军重伤、李立将军重伤,罗术将军唯一的儿子罗信重伤被俘。河间大营监军司马陈斌、中郎将王伏贝、中郎将冯端、中郎将张道先降俘。”苏靖方大约说了一遍。“平原郡守钱唐举郡降服,渤海周太守被俘,末将来之前,黜龙军已经开始扫荡渤海诸城了。”
饶是众人之前大约已经听得许多信息,此时闻言也不禁相顾骇然,面色发青。
“我问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从实说。”忽然一人开口,正是有着黄胡子的东都大将屈突达。
“屈突将军请问。”苏靖方恭敬异常。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薛大将军没有等我们,平白分兵,给了贼军这么好的机会?”屈突达双目圆睁,起身向前到苏靖方跟前厉声来问。“真是那个做了内奸的陈斌故意为之吗?”
“若是问别的,末将真不一定知道,此事反而清楚,因为当时末将就在河间大营的马脸河大寨内,听得清楚。”苏靖方抬起头来,不卑不亢。
“那就说清楚。”屈突达催促不及。
“因为河间大营上下,都疑心屈突将军澶渊得胜后,会自恃功劳,不往援助。”苏靖方言辞清楚。“而行此偏师,本意是要伪作屈突将军的名号,一则求胜,二则以此来催促屈突将军速速进军……至于说陈斌,末将大胆猜度,应该是幽州偏师忽然大败,他忧虑被处罚,临时起意,因为他临降当日还曾往主帐临时去写逼迫王伏贝南下的文书……”
“荒谬!”屈突达忽然一声怒喝,却转身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中,然后一声不吭。
帐中安静了片刻。
还是李定开了口:“你不要乱猜测,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懂,怎么能猜的清楚?”
“是。”苏靖方乖巧至极,根本没有提及自己跟半个当事人张公慎曾细细聊过此事的经历。
“我不是说他荒谬。”屈突达缓缓呼出一口气来。“依着我看,你这学生说的怕都是真的……之前在东境也是一样,约好了一起去打,总有人忍不住快一步,也有人忍不住拖几步……无外乎是各自视本部为根本,视友军为对手,这才为贼军屡屡所趁。而我说荒谬,是这般事情就那么简单,人人也都知道这个道理,甚至例子就在眼前,却还是无人能真正从公心来做事。”
“要我说。”本地主人元宝存仰天叹了口气。“不是官军荒谬……门户之见,自古以来都是这样,非得朝廷威望盛隆,才能压制妥当……真正荒谬之处在于,贼人区区帮派起家,一群贩夫走卒、狂浪文士、地方豪强,居然能做到精诚团结,合力而为,这才荒谬。”
堂上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还是元宝存认真来问旁边立着一人:“李副使,我听说,当日在东境,其实张须果已经击溃黜龙军半数朝上的主力,大军几乎已经溃散,却是那反贼张三一意鼓动,收拢溃兵,以逸待劳,反而大胜……是真的吗?”
旁边那人转过来,居然是李清臣,他闻言面色微微发白,但还是诚恳拱手:“是真的……张三这厮,鼓动人心之能,李某生平未见……好像一到了关键时刻,周围人都愿意为他拼命一般。”
元宝存点点头,复又来看王怀度:“王公无论如何,还是写成陈斌背主,替薛大将军制定分兵之策吧,不然,薛大将军那里也不好看。”
“这是自然。”王怀度点点头,重新来看前面的苏靖方。“你被张行放过,他必然有些言语说法吧?”
“是。”苏靖方回过神来,赶紧来答。“回禀王公,贼首张三有两件事要我转达,一个是要交换俘虏,尤其是贼酋大头领牛达……他说他手里还有个渤海周太守,士卒换士卒,太守换牛达,若是牛达已死,尸首也可以换,他可以打死周太守继续来换。”
不少人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言什么。
而王怀度想一想,倒是看向了屈突达。
屈突达虽然气闷,但此事委实没什么好计较的,直接作答:“牛达下落我也不知道,但交换俘虏倒是军中常例……秦都尉,你来处置此事。”
一名身材高大的校尉转出身来,从容拱手,居然是平定了荆襄后升职的秦宝:“末将晓得。”
此事既罢,接下来,苏靖方继续回报道:“此外,他还建议说,诸河北西路郡守当以民生为本,应该多向汲郡诸仓储求粮,对河北各郡来作赈济……说是连年征战,河北百姓草都已经吃不上了。”
听得此言,满帐寂静无声,众人表情各异。
半晌,还是元宝存正色来问:“诸位,此贼言语中已经视我们为无物,视我等数郡为他领地,如之奈何啊?”
周围无人应答。
元宝存等了片刻,忽然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前,复又回头,然后莫名失态,居然以手指向了帐内诸位大员:“出兵的时候,你们都说,薛常雄这是勐虎下山!结果薛老虎只是一只病虎!而今日这张行隔空一啸!你们可才知谁是真勐虎?”
说完,拂袖而去。
剩下人晓得,元宝存的武阳郡位置尴尬,可能保得住,也可能保不住,所以这几日辗转反侧,失态不断,却也不怪他……而其余人暂时就没有这个忧虑,所以安稳一些。
故此,人既走,满帐英雄豪杰,却还是无声无息,无人轻易开口说什么。
正所谓:
南山北山树冥冥,勐虎白日绕林行。
向晚一身当道食,山中麋鹿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