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半夜起,下了整整一夜,雨过之后,屋檐滴着水,东篱居的宅院门前街道上,汇聚起一洼一洼小水坑。
孩童们聚在小水坑前,围拢着玩着用叶子做的小船,玩的不亦乐乎。
“虎子娃,来吃糖了。”
小橘拿着一捧饴糖,抬手招了招,孩童们立马嬉笑着凑上前来领糖。
“小橘姐姐,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呢?”虎子娃吃着糖,仰头对小橘问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时常在门口发呆的郎君不见了,给他们发糖的成了这院里的小橘姐姐。
小橘听着他的话,微笑着道:“少爷就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了,你们可要再找他玩儿呀。”
少爷是喜欢热闹的,不是别处的热闹,是门前孩童们的欢笑。
小橘看的真,少爷喜欢的她也喜欢,时常见他给孩童们发糖,那他一时不在,这件事就由她来做了。
“郎君,郎君,我也要糖!”
“好好好,都有的,都有的。”
“他刚刚多拿了一颗,郎君!”
“哈哈哈,那我可没有看到,已经没了,下次再来吧。”
忽的,小橘好像听到了少爷的声音。
她扭头看去,只见远处另一群孩童围住了一个白衣青年,他背着身,背影有些像少爷。
“少爷!”
小橘目光一亮,忽的笑着跑了过去,踩起一片水花。
“郎君,郎君!”虎子娃他们也围了过去。
那青年回过头来,看着跑过来的小橘,有些诧异道:“姑娘刚才是在叫我吗?”
小橘脚步忽的停住了,她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脸,愣在了原地。
见着她这般呆愣的模样,青年唇角微扬,大笑了起来:“小橘是不是认不出我了?”
小橘骤然反应过来,红了眼,又复笑:“少爷什么样,小橘都认得。”
是他的,除了自家少爷,没有人会这样了,她一开始就认出来了的。
“少爷,奴婢这就去告诉夫人你回来了!”小丫头喜笑颜开,立刻就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的苍舒月。
“去吧,不过可不要太大声了。”顾川笑着点了点头,悄声道:“少爷是偷偷回来的,可不能叫太多人知道了。”
“嗯嗯,奴婢知道的!”小橘重重点了点头,折身往回小跑进了院子里。
“顾郎回来了?”
得到消息的苍舒月第一时间走了出来,当看到那在门口和孩童们逗趣的身影,笑容立显。
顾川也回过头来,望着一袭素白长裙的娘子,他走向前去,上下看了看道:“怎的穿了这身?没有买新衣服吗?”
苍舒月笑了笑:“顾郎,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顾川想了想,挑眉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身?”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云良阁。
想起那日的景象,苍舒月忽的红了脸,轻嗯了一声。
她忽的想起了什么,问道:“顾郎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知道。”顾川摇了摇头:“岳父大人今日回城,也不知陛下会如何,我回来便是为了应对此事。”
苍舒月顿时明白,点了点头,说道:“顾郎,那我该如何做?”
“这件事情稍后再说,为夫连日赶路,有些累了,回家了先歇会儿。”顾川笑着道。
他正要进屋,忽的又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的问:“刚才我进城时,听到许多人在谈论着死了人,不知道是哪家的人死了?”
他回来太着急,什么都没有理会,一路马不停蹄的回来。
在进城的时候,偶然听到路边的人交谈,好像死了个人,不过却是没有听到名字,他也就没有理会。
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了一嘴。
苍舒月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川眉头一皱:“娘子,是谁死了?”
“是……柳先生。”苍舒月迟疑着说道,这件事她昨夜便已经得到了消息,只是不知该如何跟顾川开口。
那是他的老师啊。
“老师……死了?”顾川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低声的呢喃着,眼中尽是恍惚。
“顾郎……”苍舒月想安慰一句。
他骤然折身跑了出去:“等我回来!”
门外,戴上斗笠的阿竹牵着步景,见他跑了出来,立刻将缰绳递上。
“走!”
怎么会这样呢?
顾川想不明白,他谁都考虑到了,甚至最初就已经考虑到苍镇南,可能会抱着那忠君报国的念头,不愿意行忤逆君命之事。
所以他回来了,便是要改变这一切。
可是,岳父还没有死,老师却先死了。
发生了什么?
先生虽年岁已高,老则老矣,却无病无痛,是个长命百岁的,怎的会突然离开人世?
策马,疾驰,一路不敢停,出了皇城便直奔书院而去。
书院前头,已经有不少车马停驻。
顾川下了马,望着书院门头前挂着的白绫,眼眶一下红了,眼中有泪泛起。
门前书童穿着白裳,跪在地上遇人便俯首而拜,顾川走向前去,将一名书童扶起。
那书童忍着悲痛,望着眼前有些陌生的青年,问:“公子是哪家的人?”
“扬州人。”顾川回道。
书童不疑,抬手相邀:“先生就在里面,公子请进。”
顾川不再作声,在一旁阿竹的陪同下一步一步走了进去,里面隐隐传来哭声,他的脚步越发的慢了,从未有此刻,觉得这每落下一步有如此沉重。
重若千钧呐。
朝中,不少得到消息的官员都来了,他们穿着素衣,有的面容沉重,有的悲痛万分,有的不住叹息。
窸窣的交谈声入耳:“柳先生这般人,怎的会落得如今的下场呢?”
“陛下……唉,现在只怕是谁沾染了英国公的事情,便要遭受清算了。”
“嘘……慎言,你又岂知这里面有没有皇城司的眼线?有些事情知道就不要说出来了,免得惹了麻烦上身。”
“哼!怕什么?柳先生仗义执言,读书人就该是这样的,畏危而不敢言,哪能是我辈读书人!”
灵堂布在学堂内,前来吊唁的人在院中站满,堂内却没有多少人,顾川穿过人群,走向前去。
学子们跪在两侧,全都满含热泪,嚎啕大哭,盛贤和卢璞玉跪在最前方,一个始终跪拜着,一个哭的不停,悲痛欲绝。
顾川没有看他们,只向着那木棺走去,身躯一颤一颤,双脚像灌了铅。
直至近前,他终于忍不住跪下,红着眼重重一拜:“老师,学生……来迟了。”
泪再也无法收住,如洪河决堤般流下,一颗心绞痛万分。
明明临走时,老师还好好的,那一声声关切的叮嘱犹在耳畔。
要是自己早来一天就好了,早来一天,老师就不会死,早来一天,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一名书童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跪在前头的顾川,又走到盛贤的耳旁,说了些什么。
就见跪地的盛贤抬起头来,木然的神色有了些许的光彩,他那忍了许久的泪,终究是流了下来。
“师……”刚开口,又止住,只道:“兄长,莫要自责,此事……是老师自己的选择。”
他已经知道了,步景就在院外拴着,他时常骑着来上学,书童自是认得的。
顾川将泪擦去,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红着眼道:“有些事情,我要问你。”
盛贤一怔,随后应了一声,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道:“兄长请随我来。”
他与顾川一同走出灵堂,向老师的屋子走去,待进了屋中,盛贤关上门。
回过头看着顾川,他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师兄,老师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有拦住老师,若我昨夜将老师劝下,他就不会死了!”
“莫哭!”顾川忍着泪,沉声问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你需全部告诉我。”
“昨日,老师让我去打探英国公的消息,等我回来之后,将消息告知老师,他便说要进宫一趟,待几个时辰后回来,老师他就……”
盛贤没能说下去,他睁大了眼,仰头望着,无比悔恨:“倘若我将老师劝住了,那他就不会死了,都是我的错啊!”
“师弟何错之有?”顾川愧从心来,“错的是我才对,是我没有想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终究是没有考虑到,老师会为了苍镇南而去进宫面圣。
更没有想到,宇文元朔会到了这样的程度,一个文道泰斗说杀就杀,根本没有考虑这么做会有何后果。
也许是为了敲打、杀鸡儆猴,做给那些敢站在苍家一列的人看,令他们知道站队苍家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