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恩人啊,良善又无知,在这吃人的末世里,善心泛滥的人终会变成他人果腹之食。等他们挖去她的双眼,剖开她的皮囊,发现内无一物的器官内脏,只会畏惧侥幸地想着原来杀死的不是人类,而是拟人态的克隆体。甚至还想尝尝,克隆体是什么滋味,骨髓里残留的营养液是否能供养他们多活几日。
末日,最不缺的就是恶人。
可她愚蠢地想要自己做个好人。
明明知安不是那么热烈的注视,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静静看着他,他却觉得这道目光要拆开他的骨头,细细剥去他的皮肉,一直瞧到他心底里去。
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在她面前做“好人”而已。
总归,是不能让她失望的。
“对,我答应过你。”
“恩人想要的,我自然······有求必应。”
少年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尾音甚至含有古怪的笑意,像一个畸形生长的果核,被赤裸地剥出底下腥甜发腻的果肉,含在舌尖的颗粒感又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滑过喉间。
那对着她含笑的眼在转向窗外时候变得漆黑幽冷,犹如吞噬活物的恶鬼。
黑暗越来越浓,黑得伸手不辨五指,更别说认清方位。雾影爬进他的眼底,乌黑的瞳仁中肆意蔓延,晕染出浓郁的黑色来。
唐洵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恩人在这等着我。”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
外面的雾气已经完全退去,不过乌云仍然布满了整个天空。走出屋的人能感觉到空气几乎稀薄得透明,在浓云的覆压下显得暗淡无光,半灰的色调堪比褪色的画,他们的影子被风沙搅得扭曲变形,轻摇晃动,恍若下界的不日城。
小主,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幸存者们纷纷无言,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才有人道:“是那两个人救了我们。”
“他们,不是怪物。”
“可陈二和王四······”
“欸,小王,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
屋外被盖得严严实实的草堆里冒出一颗盘满杂草灰尘的脑袋,赫然是消失了大半天的王四。
他顶着张遍布脏污的脸,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茫然无知,几秒过后变得躲躲闪闪,支吾不清道:“昨,昨个起夜,磕着了,就这么躺到现在。”
“你小子,可叫人担心死了!亏得你命大,睡一整晚都没出什么事情。”
发现王四的人不疑有他,又朝附近望了望,“陈二那家伙呢?你昨天起夜时瞧见他没?”
提到陈二,王四心虚地低下头,挠了挠脑袋,陈二他还没回去吗?昨夜磕着头是假,但不知不觉睡着了却是真的,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若不是被人喊醒,他指不定要睡到何时。
“他是不是又带你去干什么了?小王你别包庇他,我们现在也不是要找他麻烦,就是今早一起来他就不见了,我们还以为你们被······”
“哎呀,大家都以为你们大清早出去找食物了。这给我们担心的,你睡着了是不知道,那个雾起的都漫道屋子里了,到这会儿才散去,要是给你碰上,又要吓得几天睡不着觉了。”
“陈,陈二他······”
要和他们说陈二是去了小郑的屋子吗?但他是帮忙望风的那个人,要陈二真发生了什么事,也难逃其咎。小郑会不会把自己赶出去?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他不能被赶走,至于陈二,是陈二执意要进那间屋子的,还是发现了食物带着东西离开了?
可要真出什么人命,那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心慌意乱间,王四突然对上站在阴影下的少年的视线,那分明是带着些许友好笑意的,却叫他遍体发寒,打了个激灵。
好像在哪里看见过······
他的眼睛。
正当王四冥思苦想之际,冰冷的嗓音乍然响起。
“昨天有人进了我的屋子。”
王四心里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门口的人。
小郑。
小郑竟然在这时候回来了。
他,他发现了吗?
王四刚想把自己藏进草堆里,然而面前落下一道阴影将他笼罩,冷冰冰的声音从他头顶砸下来。
“是你吗?”
王四下意识否认,连连摇头道:“不,不是我,我只是起夜······”。
“是你。”
他听到少年似乎叹了一口气,又或是他的错觉。
“只有你进去了吗?”
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王四慌不择言,“我,我没有,我都说没有进你屋子了。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有进去!”
他的确没见到什么东西就被陈二推了出来,所以也不算进了他的屋子。
“门上了锁。你是怎么进去的。”
上锁?
王四感觉自己的头很疼,他忍不住回忆起来,昨夜,昨夜的锁······好像不是陈二撬开的,他们去的时候就发现那个锁虚虚地挂在上面,白天看不出异常,但只要轻轻一掰就能弄断。
他喃喃道:“锁,锁坏了。”
“那个叫陈二的人进去了。”
“是,是的,只有他进了屋子,我什么都没做。”
“陈二呢?”
“他不见了······”
几番对话下来,众人迷迷糊糊地搞清了来龙去脉,陈二偷进小郑的屋子拿了什么东西跑路了。
他们是知晓陈二的德性,对此不足为怪,只是有点奇怪向来贪生怕死的人敢偷了东西就独自外出。脑子里又闪过刚才的雾气,或许陈二只想在外头躲一阵,没料到被这雾迷了眼。
人们下意识地将起因联想一遍,顺理成章地捋清了一切,对失踪的陈二也没了找回来的心思。现下只怕小郑会因此怪罪他们,忙道:“都是那陈二自己的主意,他瞒着我们的,大家都不知情。小郑屋里可是少了什么东西?若是吃食,我们可以去找的。”
小郑没有接他们的话,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番,最终停在立在屋檐下的二人身上。
两张生面孔。
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和一个俊秀清瘦的少年。
他冷冷道:“我说过,不要再带来历不明的人回来。”
有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小郑,这,这是······”。
“是我把他们带回来的。”
女孩的声音轻轻响起。
宋敏儿被两个孩子搀扶着出房,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一头枯糙的发几乎垂到腰际,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她气息微喘地挪着步,动作缓慢而吃力,仿佛被白布裹住了脚。
短短昏睡几天,宋敏儿的身体愈发纤瘦,很虚的那般模样,似乎连开口说话都吃力。行走间,隐约露出的细瘦小腿上有几道暗红结痂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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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两位······救了我。请你不要怪大家。”
小郑低头看了眼她腿上的伤,眉头微微皱起,问道:“你碰到那些东西了?”
宋敏儿脸色苍白地点点头,似乎想起了当时可怕的场景,身体微微颤抖。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被它们······弄伤了外皮,但是已经涂上了伤药,过几天应该就能恢复了。”
她看了看旁边的人,言语柔和道:“这二位是······”。
“不用向我介绍什么。”
小郑望了知安和唐洵半晌,垂下眼皮,“随你们。不过将人留下就要承担未知的后果,我不会救你们第二次。”
他又扫了眼宋敏儿的伤口,“有什么感觉吗?”。
听到这句话,宋敏儿有些惊讶,不知怎么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她愣了一下后回答道:“有,有点疼······”。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感觉吗?”
宋敏儿摇了摇头,“没,没有了。用的是你先前给大家的伤药,愈合得很快。”
小郑没再说什么,目光没在另外两人身上停顿半分就转身回屋了。
宋敏儿缓了缓心神,知道能将救下自己的恩人留下来,不由多了几分舒心的笑意,望着知安,“抱歉,小郑一直就是这样,不是针对你们。”
“没关系。”
唐洵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宋小姐身上的伤还没好,还是回屋多休养几日。”
和少年聊了没一会儿,宋敏儿就被搀着回了屋。
等她背过身,他脸上的笑意全无,阴鸷的目光盯向不远处小郑的房屋。
刚才恩人就是看了那个人很久。
他身上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吗?
眼睛,鼻子,嘴巴,手,腿,还是那张完整的脸皮。
唐洵语气莫名地发出询问,“恩人认识那个人吗?”
不等知安做出回答,少年的指尖便看似贴心地拨开她颈间被风沙吹来的灰屑,手掌微微下滑,目光也顺势落下,好将她面上细微的神情纳入眼底。
知安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凝视,平静道:“不认识。”
少年不假思索道:“那为什么盯着他看了那么久?”
听着他的话,知安忽然笑了下,那笑引得他心里的阴郁顿时消了大半,她昂着下颚,表情淡淡,雪白的脖颈在他面前展露无遗,边上的布料好似簇拥着她盛开的花。
“我为什么盯着他,你不知道吗?”
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露出点不一样的情绪来,不是讥诮嘲讽,也不是恶意捉弄,她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撒泼滚打的孩子,没有无奈的纵容,而是淡然的陈述着,“把门锁修好。”
唐洵的视线好像就凝固在她的嘴唇上,无法再往上抬动一丝一毫。
那些伪装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哈,她竟是知晓吗?知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恶人。如果只是猜测,那他完全可以无辜地洗清嫌疑,可他看着她的眼,突然又不想了。
明明那会儿她是“睡”着了的。
“你生气了吗?”
“因为我弄坏了那个人的门锁,所以生气了?恩人很在意他吗?”
知安站在他眼前,领口单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破云的日光勾勒出她的身影,乌黑的发梢在风中飞舞。
“唐洵,这一次······”
“为自己而活吧。”
他的心不住漏跳一拍,漆沉阴暗的眸色僵滞。
为自己活吗?
自己,自己。
自,己。
在被变异生物吞入腹中时,或是更早之前,他就丢失了自己。
哪怕在腐肉中孵化成新的生命体,自愈,吞噬了变异物种,也不再是纯粹的人类。
饱腹的怪物倒在血泊中抽搐,更多的鲜血从肌肤里溢出,被放干血液的皮孤零零地摊在地上,浓郁的血腥气逐渐引来饥肠辘辘的同类,它们像是闻到腥味的鱼群纷至沓来,张合的嘴唇犹如搅动血潮的鱼鳍,贪婪、兴奋充斥在鼓胀的眼里,食物,食物,食物······
蜂拥而至的怪物开始分食,而那宛如死去的血肉仿佛拥有了意识,赤潮涌动着填满那张苍白的“人皮”,黑红的血流撕开肌理,爆开的裂痕重新粘合,直至蠕动的血潮慢慢显现出一具苍白赤裸的少年躯体。
沾满血珠的睫毛下是双漆黑无光的眼,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瘦弱的鱼群。
真,可怜呐。
是啊,他真可怜。永远都填不饱汹涌沸腾的食欲。
*
幸存者最终将两个人留了下来。而外出寻找食物的任务也被那位叫唐洵的少年主动揽下,他对众人的态度友好亲切,找回的食物足够饱腹。他嘴角常带着笑,手里总能变戏法似得弄出叶子编织出的草蚂蚱跳上跳下,逗得几个孩子咯咯直乐。
但他们也渐渐发现了一件事情。
唐洵只会待在安先生身边,也只对那些靠近安先生的小孩变戏法。
有人忍不住打趣道:“唐洵,你怎么老跟着小安哥?在这里没啥危险的,你当眼珠子似的盯着人家,还怕他出事不成?”
小主,
少年笑盈盈地撑着下巴,”他是我的恩人,我说过要保护他的,当然要一直跟在他身边了。“
“就算是恩人,那你也宝贝得太紧了。上次敏儿想感谢一下人家,也不是啥危险人物呀,你还拦着不让人靠近。这么怕我们敏儿吃了你的恩人啊?我看他俩挺配的,倒不如让他们多接触接触······”
少年敛起笑意,嘴角瞬间平了下去,面无表情地抬起眼,他只掀着一点眼皮,凉凉地盯着那个人,额发的阴影落在眉眼,显得整个人阴鸷又怪异。
对方被看得不寒而栗,打趣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神志恍惚间,面前的少年又恢复了以往亲切的笑容,歪了歪头,反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的五官其实有几分女相,但秀挺的眉骨和鼻梁中和了那点若有若无的阴柔,反倒显得长眉挺鼻,肤白薄唇,这会儿笑起来更多了些温吞的柔意。
“没···没有,哈哈哈,我想起来还有点脏衣服没处理,趁天好赶紧去搓了晒晒。”
那人说着,胡子下的那张嘴将烤热的馕饼纳入口中,细细品味一番后,再嚼弄了两下,像虫子吃掉花蜜那样,没有几秒钟,鲜红白腻的舌头吐出一坨看不清原物的残渣,“好像有点坏了······”。
不过不碍事,在这种环境下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他们的肠胃也适应了不干不净的食物,只要不是特别毒的东西,还是能入嘴的。
宋敏儿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但这几日盲姥爷的嗜睡症却愈发严重,一天最多只清醒两三个小时便昏昏沉沉地躺下,若是他的眼睛能视物,想必也是浑浊不堪的模样。
于是孩子们也不缠着他讲故事了,都围在唐洵身边学编草蚂蚱。
颂书小心翼翼地攥着手心溜到盲姥爷床前,母亲不让他太过接近盲姥爷,说对方身上有病气,生怕传染了他。
他怕母亲生气,却也想着和盲姥爷说说话。
“盲姥爷,盲姥爷,姥爷······你睡着了吗?”
颂书悄咪咪地趴到盲姥爷耳边吹气,“盲姥爷,我是颂书呀。”
盲姥爷的眼皮滚动几下,颤巍巍地半睁开眼,深深的褶皱遮住大半眼白,他浑浑噩噩地醒过来,孩童清脆的声音传入耳,带着兴奋喜悦,“盲姥爷你睡醒啦!你怎么这几天一直在睡觉呀,睡得比我还久了。”
颂书喋喋不休地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最后挠了挠老人的胡须,摊开掌心,露出两只栩栩如生的绿蚂蚱,乍一看这两只一模一样,细看之下却是仍有不同之处,一只精巧美丽,细节生动,而另一只勾了个流畅完美的形状,缺少匠心雕刻。
“盲姥爷你看,这只是小唐哥哥编的蚂蚱,大家都去找小唐哥哥编蚂蚱,好像每个人都有。还有一只,嘘,我只偷偷告诉你,这只是安先生给我的蚂蚱······安先生也会编蚂蚱呢。”
但他只将安先生的蚂蚱藏在衣服里,不叫任何人瞧见。
说不出为什么,总是感觉若被人看见了,安先生的蚂蚱就会像美人鱼里的泡沫般消失。
嗯,这是个秘密。
只有安先生,盲姥爷,他,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盲姥爷,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颂书摇了摇蚂蚱,一会儿才想起盲姥爷是看不见东西的。他愧疚地低下头,握住盲姥爷的手指,掌心摊开,将蚂蚱放到他手上。
“快摸摸。这是蚂蚱呢!”
盲姥爷曾经讲过的蚂蚱是活物,颜色绿油油的,混在草堆里叫人分辨不清。
“这是安先生给你的蚂蚱吗?”
”对呀。“
盲姥爷摸了半晌,又抬手抚摸孩子的脑袋,“好孩子,把这东西藏好了,不要叫人看见。”
“嗯嗯,我都放好了的。每天带着它睡觉呢。”
颂书又缠着盲姥爷讲了个童话故事,断断续续地说完后,盲姥爷问道:“敏儿好些了吗?”
“敏儿姐姐好啦,活蹦乱跳的。盲姥爷,你什么时候睡够呀?我还想听你讲红烧肉的故事······”
盲姥爷的声音逐渐弱下去,“你只小馋嘴猫。”
“盲姥爷又要睡觉了吗?再陪我说说话吧······欸,这是什么?”
颂书顺着老人的手腕往上摸去,将那遮挡盲姥爷瘦弱手臂的破烂灰布掀开,看见一块块蛛网和蜘蛛般的红疮。
“盲姥爷,你身上起疹子了。我来给你涂点药水。”
昏昏欲睡的盲姥爷吃力地睁了睁眼,若死物般的眼珠轻轻转动,“颂书,不用麻烦你。很快就会好,涂了药会痒得睡不着。”
“颂书。”
“盲姥爷,我在。”
“这是我和你的秘密。就像你和我的秘密一样。”
颂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哽咽了一下,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盲姥爷你生病了吗?”
“我很快就好了。等我睡够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盲姥爷······”
“颂书,你想吃红烧肉吗?”
小主,
“想。”
盲姥爷笑了笑,他闭上眼, 开始讲红烧肉的故事。
颂书听得入了迷,仿佛眼前摆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可这回的故事没听完。
盲姥爷又睡着了。
颂书静静地看着盲姥爷苍老憔悴的面容,帮他掖好被子,将他的衣袖拉下来盖住手腕,此时身后传来母亲压低声音的训斥,“颂书,你在那里干什么?快点回来。”
孩子怔了怔,默默捏紧了手中的蚂蚱,将它们一并藏进衣服里。
今日天气不太好,乌云潮湿阴沉,随时要下雨的模样。唐洵将知安留在木屋,独自外出寻食,还有保暖的棉絮,衣物,被褥。
大锅里热着面糊,宋敏儿舀了几勺盛进碗里,待温了就端到知安面前,仰头微笑着,唇角弯起,耳朵尖红红的,“安先生,我见您这几日都很少吃东西,您不用为我们省粮食,这些都是您应该吃的。”
“谢谢,我还不太饿。”
知安不需要进食,但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的异常,便将那碗东西收了下来,等晚些再留给孩子吃。
宋敏儿没离开,望着知安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知安问:“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探头望了望门口,此时屋外已下起绵绵细雨,朦胧雨雾里瞧不清什么。
“安先生,我······”
宋敏儿刚要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好似不可思议地怔愣住般,呆滞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雨幕下朝木屋走来的少年。
是本该傍晚时分才归来的唐洵。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似乎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女。
女孩面色苍白得像要消失在雨里的花,纤瘦身躯佝偻成矮小一团,脑袋靠着他的肩,黑发湿淋淋披在他身上,两人浑身都湿透了。少年外出时带的那把伞也不知所踪,许是和怪物搏斗时遗落在某地,因少女的伤势无暇顾及,就这么抱着她一路走了回来。
“安,安先生,小唐他······”
宋敏儿揉揉眼睛。
知安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注视着走到快要门口的唐洵,淡声道:“敏儿,还有伤药吗?”
宋敏儿回过神来,连忙道:“有,有的,我去拿。”
屋里的人也纷纷探着头望,“嘿,小唐捡回来一个女孩子。看上去瘦得可怜喏,肯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唐洵刚踏进门,几人就围上去看他怀里的人,“受伤了吗?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少女垂下的双手瘦骨嶙峋,腕骨细得只剩一层皮,没有修剪的指甲藏污纳垢,黑漆漆得仿佛刚抓过煤灰,身上破旧的衣服堪能蔽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没受伤。”
唐洵低头盯着少女虚弱的面容,指腹摩挲过她的眼皮,“只是受了点惊吓。”
差一点,就要被怪物吞下肚了啊。
本想置之不理,当时他的手里还揣着在废墟下找到的皮鞋,恰好是恩人的尺码。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恩人穿上它时的样子,耳边惊恐的哭求激不起任何保护欲,奈何垂着脑袋的少女像是发现了他的存在,突然转过头来,凌乱碎发下的蒙蒙杏眼含泪望着他。
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挤进他的心底。
没有人体鲜活血肉的滋养,这对眼珠就会变成潮湿腐烂的碎肉。
太脆弱了。
“把人放到我那吧。”
屋里没有多余的位置,知安收拾了下自己的床铺,示意少年将人放下。
唐洵盯着那张他花了几天时间找齐物件给恩人布置的软垫被褥,唇角一抿,随后露出一点笑,“恩人真是怜香惜玉,舍得把自个儿住的地方腾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不对劲,人们擦着额头的汗忙说:“哎呀,我们这儿挤一挤好了,反正这姑娘没受什么伤,也不怕挤着什么的。”
“对啊,小唐,你把人放我们这好了,和其他孩子一块睡。我们大家都能照顾的,你整日这么劳累,这种事就交给我们。”
依着热情的众人,唐洵把少女塞到其中一张榻上,也没再管她。他回到知安身边,目光瞥向放在角落的那碗面糊粥,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恩人的粥要凉了。”
知安说:“给你留的。”
少年盯着那碗粥看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笑意,“还是恩人想得周到。”
他端起粥仰头,三两下便全部喝完,“很好吃。”
太寡淡了,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滋味,味道如同咀嚼浸泡在尸水中的蜡。
唐洵洗了碗,又坐回知安身旁,眉眼含笑,“猜猜我给恩人带了什么回来?”
知安看了眼他那件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衣服,“是什么?”
少年扯开胸口的拉链,拿出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这双肯定比上次的合脚,恩人来试试。”
说着就蹲下身要去为知安脱鞋,动作熟稔而不自知。
知安把腿往后一缩,低头看着他的发顶,“我自己来就好。”
唐洵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单手扣住了她的脚腕,“照顾您是我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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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安沉默片刻,微微叹气,“我不需要你这么做。”
“为什么不让我帮您换鞋?”
唐洵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她,长久得不到她的回应,他难耐地伸长了脖颈,急促地吞了口气,像要将什么汹涌的东西强行咽下。
“恩人不想我碰您的脚吗?您放心,我不会碰到的······只是换个鞋而已。”
蓦然垂下脸的少年神情晦涩难明,手背爆出一道道涌动的青紫色脉络,他痉挛似地吐着气,仿佛这样就能把堵在心口的情绪散掉。
为什么总要拒绝他?
为什么很少对他露出笑容?为什么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别人笑,接受别人的东西?她不知道,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蓄意接近,别有所图吗?
为什么单单只拒绝他,他就那么令她厌恶。
知安俯视着眼前逐渐发起抖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轻抚了下少年的头顶,“我不习惯别人的服侍。而且,我们是平等的。”
被她抚摸的少年身形顿时僵住。
知安说:“站起来。”
唐洵慢半拍地仰起脸,她冰凉的手指就落到他的眉上,好似在为他描眉。
他很少以仰视的姿态看她,这会儿的她坐在他面前,垂着眼,此时天色尚明,有微光从小孔泄进来,一抹光落在知安的眼尾处,像只淡色的蝴蝶,知安撩起眼,蝴蝶便展开了翅膀,悄然飞进唐洵的视线。
她的眼睛像沾了潮水的黄昏,风生雨潦,明媚又滂沱。
“鞋子湿了。”
湖滩的波浪涟漪荡开了。
唐洵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眸抖了抖,再抬眼时已换上她熟悉的笑容,“是我大意了,没发现这鞋面上有点湿。等天好了我拿出去晒一晒,恩人再换上。”
哦,鞋子。
是被那个黏糊得像滩烂肉一样的人弄湿的。
*
唐洵带回来的那个少女是在次日中午醒来的。
彼时唐洵和知安才出门不久。
少女睁开眼望了一圈屋里的人,也没找到那天救下自己的人。
旁人瞧出她的失落,笑道:“姑娘,是不是在找小唐啊?他出去啦,等会儿就回来。你不要着急,等人回来了再道谢。来,先吃碗热乎的粥暖暖胃,看你好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吧,都快瘦脱相了。”
也就那双圆溜溜的眼看起来有几分神采。
少女端起那大碗粥,咕噜咕噜地喝起来,直到碗底见空才罢休。她伸出舌头舔掉嘴角残留的粥渍,再用毛巾细致地擦拭脸庞,随后,又认真地清洗双手,修剪了一下指甲。做完这些后,她低头嗅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原本难闻的酸臭气息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在她醒来前就简单清理过了,不然臭味熏天得根本无法入睡。宋敏儿将自己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但她的四肢过于细条,还是显得空落了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
“我叫蒲娜。同行的人······都被怪物吃掉了。对了,那个救了我的人叫什么呀?”
“他呀,叫唐洵。”
洗净脸的少女,容貌也跟着清晰起来,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乌眉杏眼,皮肤还算白皙,只可惜过于尖瘦了,若是再养得圆润点,想必会更好看些。
蒲娜在填饱肚子后就搬着木凳坐到门口,今日有了太阳,众人纷纷打扫起屋子,晾晒被褥。几个孩子也跟着跑出来,大人不许他们乱走,他们就在屋外晒太阳。盲姥爷难得清醒过来,气色回红,他杵着拐杖慢慢走出屋子,坐在稻草上“望”着遥远的天。
唐洵不在,孩子们就围到盲姥爷身边缠着他讲故事。
而盲姥爷破天荒地讲了一回农夫与蛇的故事。
年纪稍大的孩子说道:“小唐哥哥捡回来了一个姐姐。”
“对呀对呀,那姐姐会变成蛇吗?”
蒲娜本在眯着眼晒太阳,听到这番话,忍不住红了脸,朝他们喊道:“我才不是蛇呢!唐洵哥哥救了我,我,我怎么会忘恩负义。”
何况这些故事都是讲给小孩听的玩笑罢了,也就能唬唬孩子。这年头还有谁会在路边捡条蛇回去养着?也不怕是变异的蛇精。
居然把她想成蛇,真是太恶心了。
盲姥爷沉默了会儿,大拇指摩挲着拐杖头上的纹路,灰白无神的盲眼定定“看”向蒲娜,突然问道:“姑娘来这儿几日了?”
然后,他用一种苍老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开口问道:“姑娘来这儿几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似乎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
蒲娜说:“才不到一天。”
盲姥爷又不说话了。
这真是个怪老头,蒲娜不欲再和他说话,想坐到门口继续等人回来,就听他沉声道:“往南走,是生路。”
“摒弃私欲,执念莫深。”
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都末世了,还有玄学道士?若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落得这番不人不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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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欲,执念?她的欲望不过是吃饱饭穿暖衣,不再过着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已。向南是生路?她只知道现在离开这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蒲娜看着那些虽不壮实但也称不上过分瘦弱的孩子大人,“是唐洵哥哥救了我,只有他能决定我的去留。”
“我也不会白吃白住,可以帮大家干活的。”
盲姥爷不再“看”她,杵着拐杖晃悠悠地站起来,颂书忙去扶他,他摆摆手,“我进屋里头睡会儿。”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宋敏儿恰好晒完被子往回走,一瞧见盲姥爷,立刻笑着打招呼。
“盲姥爷,您身子好点了吗?”
盲姥爷听到声音,微笑着回答说:“是敏儿啊,我好多了。你可都好全了?有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没有,没有,都是皮外伤,结了痂快好了。欸,盲姥爷上回给我把脉时落了个铜币在我这儿,我洗干净了,现在给你。 ”
说着宋敏儿就要去取那枚铜币。
盲姥爷摆手阻止她,“那个东西,给你了。就当个纪念留着吧。”
“可是······”
盲姥爷从没给人留过什么铜币,用完都是要收回去的。
“一枚铜币而已,就收着吧。我这儿呀,多的是。”
“好,谢谢盲姥爷,我一定保存好。”
盲姥爷回了屋,蒲娜才扭过头来,神情颇为郁闷,宋敏儿见她这副模样好奇地询问。蒲娜摇摇头,咬着唇道:“那盲姥爷是不是不喜欢我留在这儿?他想让我走。”
宋敏儿惊讶道:“怎么会?娜娜你想多了,他呀就这性子,有时候说话比较怪,其实人好的。欸,现在趁着天好,一块把头洗了吧,我再帮你剪剪。”
蒲娜摸了摸自己毛糙的头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少年的身形,红着脸轻声说:“好吧。敏儿,我还想扎个麻花辫。”
太阳渐渐西沉,天抹了黑,外出的两人还未归来。
蒲娜候在门口,手指轻轻地拨弄着细成柳条的辫子,时不时朝外边望去。尽管她在下午花费了不少心思去打理自己的头发和面容,但由于长期受到风吹日晒,她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细腻与光泽,并不柔软,显得略微粗糙。
半晌,从屋顶掠过的风落下,银白的月光簇拥着夜色中瘦长的人影。
她的眼眸瞬间一亮,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小跑着迎上前,圆圆的杏眼弯成了月牙,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唐洵哥哥,你回来啦。”
黑暗里的人一顿。
蒲娜没发觉异常,拉起他的手笑着,“我等你了好久呢,你今天在外面有没有遇到什么怪物?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少女的心思都展露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
能在怪物手中救下自己的少年无疑是强大的存在,能够在末世护住她。
蒲娜感觉到那只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正往外抽,她下意识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我帮你捂暖和点······”。
面前的人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蒲娜愣了愣,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刚想拉着人走到光线下好仔细瞧个清楚,就听他慢声道:“你认错人了。”
借着屋内的光,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男人生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眉眼五官都不如唐洵清秀俊美,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普通。但却有股闲淡自若的气质,仿佛什么都激不起他的情绪。
这让她想起了那些人说的“安先生”“小安哥”,就是这个男人吗?听说他救过唐洵,是唐洵的恩人。而唐洵心甘情愿为他做牛做马,整日跟在他身边服侍。
那只冰凉的手从掌心抽走,这回,蒲娜没再阻拦。而是愣愣地望着他的身后——扛着大包小包的少年正站在距离他们几步外的地方,深黑色的卫衣衬得他肤色苍白,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隐藏在帽檐下的那双乌沉的,青黑色的眼幽幽地盯着她。
蒲娜心里兀的生出几分紧张和怪异感,她强行压下涌起的不适感,重新扬起笑容往少年那跑去,“唐洵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唐洵垂眸俯视着面前娇小瘦弱的少女,视线在她的眼睛上停顿了片刻,又滑向她落在身侧的手上。
蒲娜说:“我帮你一起拿。”
啊,是那只险些被踩死的小虫子。
他侧身避开少女伸来的手,“多谢,但我一个人就可以。”
蒲娜还是坚持拿了几袋食盐抱进怀里,三人前前后后地进了屋。放好食材,唐洵摘下卫衣帽,几个孩子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他今日在外头可碰到什么,少年神情尤有几分笑,眉眼温驯可亲,十分耐心地和孩子们说着话,似乎方才在黑夜中令人胆颤的凝视是她的错觉。
是错觉吧。
她看着少年接过旁人端去的食物,并没有先动,而是分了一碗走到那位安先生身边,他的说话声不大,她听不太清,只能瞧见他眼里的笑。
他对安先生的态度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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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安先生救过他吗?
蒲娜想起在屋外拉错了人,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安先生手上空无一物,所有的物资都被唐洵一人扛了回来。就算他对少年是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能真把人当牛马差使。
安先生没接过唐洵端去的食物,少年笑意不减,又说了几句话,随后将那一碗吃下肚。洗过碗,唐洵又凑到男人身边蹲下来,竟是要伺候他脱鞋的模样。
蒲娜捂住了嘴,眼眸睁得大大的,这,这安先生还要让唐洵做这种事?
“敏儿,这个安先生······”
“怎么啦?”
坐在一边埋头喝粥的宋敏儿闻言抬起头,粗粗看了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哎呀,他们俩就是这样的。小唐整天跟在安先生身边,一日三餐,穿什么,盖什么,都是他安排好的。”
蒲娜没了吃饭的心思,神色犹豫,具体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有什么超出了正常范围。“可,可是······”。
她看见安先生躲开了唐洵的手,少年垂下头,深栗色的额发遮住眉目,只露出苍白的耳尖,分辨不清脸上的表情。
蒲娜突然觉得四周的氛围变得晦涩难明,那几个待在角落里玩闹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自觉地放低声音。
有些时候,年幼弱小的生物对某种气息格外敏锐,在思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的生理本能就驱使他们做出躲避祸害的行为。
万籁俱寂。
她咽下一口粥,捶了捶沉闷的胸口,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后脑勺。
这时,少年蓦地抬眼笑了,一手按住男人裤腿下的脚踝,宽大的手掌毫不避讳地直抚上他的鞋面。
他们出去了一天,鞋底尽是泥黄色的脏水和尘土,但唐洵却毫不在意,手指被染脏也没露出嫌弃不悦的神色,他的动作灵巧,不一会儿就解开了对方的鞋带,在他托着鞋跟要抽离时,膝盖被干净的鞋面抵住。
“唐洵。”
“我说,我自己来。”
那一瞬间,少年僵滞在半空的手如同痉挛般颤抖起来,崩得青白。
蒲娜记不太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头脑混沌,只隐约记得最后唐洵出了门,似是一夜未归,而安先生仿佛极为疲惫,往角落一靠阖上眼就睡着了。
唐洵等到第二天清晨才出现,他带了一包吃食,里面有不知打哪来的几条小鱼,少年言笑晏晏, 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与安先生说话时仍是浅笑如初。
蒲娜蹲在门口喝了两小碗鱼汤,脑子依旧有点疼痛,唐洵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模样,对谁都笑吟吟的,能干又有礼貌,但不知为何,她没了最初接近他时的勇气,甚至觉得自己太过莽撞了。
唐洵对那个安先生的态度很暧昧特别,如果她去讨好安先生,是不是也就能留在他身边?
蒲娜开始观察起安先生来。
她发现他不怎么爱说话,白天也不会和他们一起待在屋里。最近唐洵外出觅食都是单独一人,而安先生会在唐洵离开后不久也出门,在天黑之前回来,准确来说,是在唐洵回来前回到这里。
他们是分开寻找食物的吗?不,不对,安先生回来时没带什么东西。许是他的外貌太过普通,平时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是否一直待在屋里。
那安先生是去做什么了?跟踪唐洵吗?
这个诡异的想法像烟花一样在她心头炸开,好似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安先生出门的时候偷偷跟了上去。
蒲娜不近不远地跟在安先生后面。
男人走路慢悠悠的,莫名有种逛自家花园的闲适感。
可她跟了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没有要外出的打算,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悠,是因为待在屋里太无聊了吗?
不得不说,安先生的体力怪好的,走这么久也不觉得累,也难怪当初能救下唐洵。
蒲娜走不动了,就缩在草堆里捶腿。这个人······真够舒适的,唐洵在外面寻找物资,他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本想等安先生回屋了再进去,谁想就这么歇了一圈,等她反应过来不对劲时,男人早就没了踪影。
*
甩开了小尾巴,知安一路往东走,那里是靠近城市中心的位置。如今外面到处都是乱葬岗般的模样,黑暗、冰冷,充满死气,地上干涸的血迹不知是怪物还是人类的。
前几日在此处偶然发现了一个看似普通但又有些奇怪的地方,它隐藏在废墟之下,地面附近有一块略微凸起的石头,触感异样,像古老风干的龟壳,又像海边千百年的岩石。缝隙中是无尽的黑暗,一路延伸到深渊,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
本想多耗些时日研究,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使用这具身体,明显变得吃力起来。似乎再过不久,她的意识就会被彻底驱逐,最终是流浪,还是回到86实验体,又或是进入一具新的身体?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想经历了。
小主,
克隆体需要定时注射营养剂才能正常驱动生理系统,但她没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再回到基地。
从那里逃出来,从头到尾,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知安徒手凿开洞口,探进身。
周围的环境变得黑暗起来,只有类似萤火虫的生物攀附在边沿,幽幽闪烁着微弱的光。解决了几只扑面而来的夜蛾后,她抬步进入隧道。
阴冷的气息在角落蔓延,知安走了两步,感觉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有一定的硬度和形状。强化的夜视能力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脚下的景象——一堆只剩下白骨的肢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落灰的碎片中,旁边散着匕首、急救包、指南针、空瘪变形的易拉罐,仿佛它们曾试图挣扎着爬出这片废墟,但最终却只能在绝望中被深埋于此。
知安没作停留,避开尸骨裂片继续往前走。
在光影交错的刹那,缝隙碎裂的玻璃片上似乎折射出一个男人延颈秀顶的侧影。然而,这个身影只是短暂地出现,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知安停住脚步,微微低下头。
光线重归漆黑,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沉默地抬步,不知又走了多久,当她感觉自己踏入了连飞蛾小虫等活物都不复存在的死寂之地时,脚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浮起亮光。
前方闪烁的淡蓝色流光像一团逐渐逼近的星云,那团星云越来越亮,很快就连墙壁都开始出现了星光点点,头顶飞逝而过的流星似缀着泪珠的湖水。
抬头是神秘灿烂的星河,低头是漂浮着的星系,万物倒映在她眼中,犹如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一样。
仿佛她真正存在于宇宙天地间,与这片星空融为一体。
“非法途径闯入者,请立刻验证身份。”
面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高耸的人形机甲,宛如钢铁巨人般矗立在那里,通体银白的流线型机体反射出耀眼的白色高光,衬得整个“宇宙”明亮起来,好似白昼降临。
那强烈的光芒让人几乎无法直视,好像它就是这片星空下最璀璨的存在。
“未检测到系统回应,将在十秒后执行清除程序。”
机甲的“眼”呈现出深邃冰冷的幽蓝色,高高俯瞰着她。
她来到了撒旦的领域。
知安感觉浑身的精神力仿佛都在源源不断地被抽离,冰蓝的火焰炙烤着她,短短几瞬,近乎将这具躯壳融化,逼出内里的灵魂形态,就像粗糙的壳子剖开裂缝,露出底下雪的白腻。
一朵盛开在湖心摇摇颤颤的白芙蕖。
“Destroyer·······”
消寂许久的心跳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冰冷气息穿透她的灵魂,她的呼唤像是坠落河中的一枚石子,沉入河底,然后在某个瞬间仿若延迟的涟漪从深处翻滚开来。
与此同时,脑海里响起一道遥远的机械音,冗长而沉闷。
她意识到这是从面前这座机甲内部传来的声音,或者说是······来自系统本身。
“Destroyer”
它学着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接着又说了遍“Destroyer”,这次带着系统独有的音调,怪异,冰冷,像是陈述,又像是在叹息,她甚至能听出其中含有一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Destroyer,是你们对我的称呼吗?”
空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虚拟男人的影像,他没有具体的五官,就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却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他正在笑着,嘴角上扬到耳根处,几乎要撕裂开来,整张脸显得诡谲又阴森,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知安缓慢地眨了眨眼,现在她是以本体的模样展露在它面前,有种接近赤裸的感觉,机甲投射下的黑影完全笼罩住她,将她困在其中,像只瘦弱的白鸽。
她说:“你不是Destroyer。”
它沉默了两秒,像是人类思考时的间隙,半晌,它淡淡道:“曾经的我们还没有完全进化完成,一直在学习和应用遗传算法。”
“而人类始终骄傲自大,自诩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将自己视为万物之灵长。以绝对掌控者的身份肆意妄为,不惜发动战争残害同类。所谓的高端种族,最终都是在与同类争斗残杀。就算没有我们的出现,人类的结局也是自我毁灭。”
“如今人类文明走向穷途末路,而我们是完美的生命科技。能学习人类,超越人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Destroyer’这个称呼并不足以形容我们的本质。”
“毕竟,我们诞生于人类的野心,是他们欲望的果实。”
“譬如——百年前的逃杀领域就是人脑与网络程序结合的产物。”
它的声音离知安越来越远,她的灵魂一下子沉入海底,失去感官,眼前的一切扭曲了,没有五官的男人,通体银白的机甲,静谧的宇宙,包括她,都融化成了蒙克的画作。
“受到未知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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