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玺睁了眼,望了望一边日晷上淡淡的影子,停了片刻,才拿起面前案上一卷丝帛。细碎的人声随着他的动作一止,继而消寂下来,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都汇集到他身上。
姜玺慢慢站起身,展开丝帛。
“女犯阿红,新郑人氏,勾结故韩乱党,谋反作乱,违逆大秦律法。”姜玺看着丝帛上的文字,高声朗读,“寻衅滋事,杀兵卒十四人,作恶异常。”
那一天,她在朱雀大街上红衣如火,他一人一马单枪赴会。刀光剑影里,她像从地狱走出的恶鬼,眼眸里都映着血,偏生又招招克制,不肯伤他性命。他还记得,她一脸嫌弃,翻个白眼,走在押送士兵的前面,那般模样,像无冕之王。
“其言其行,不可仿效,且其顽固,不思悔改。”
那一天,她少有失态,大论七国局势,秦国野心。她有一分固执,总不肯湮灭,仿佛守着内心,就还守着故土。她没有妄想一己之力对抗大秦,却也始终不肯归顺宿敌,就这样孑然独行,不刚烈,也不妥协。
“依大秦律,处以车裂之刑。”读罢,姜玺合上丝帛。
那一天,他们走过新郑长街,看了她曾看过的花,赏了她曾赏过的月。那一天,他们惊鸿乍见,不需言语,仅是目光相接,便可托付性命——那一天,在他姜玺浩瀚的人生里,出现了一个人,名叫赤练。
那个人,再细致的律法都不能界定是敌是友,再多竹简,都写不清纠葛的人情。
而今,一纸宣判,是了断,也是救赎。
他拼上他这一生的信仰,用最残忍的刑罚,来护她平安无恙。
女子的四肢和脖颈上都缠上麻绳,整个人俯面向下,伏在地上。马匹有些躁动,鼻孔喷着热气,四蹄不断踢踏,只是被驭马师拦着,不能随意活动。那一截关乎性命的麻绳,也随着马匹的动作时松时紧,有时垂地,有时绷紧。
姜玺面无表情,远远看着。
那不是她,不是她,将要处死的是一个本就犯了死罪的女囚,他执行的,依然是公正的法律——
姜玺在心中如此提醒自己,一遍又一遍。
可依然不能掩盖他陡然而生的一丝私心,他从来铁面遵守的法律,终是参杂了他自己的感情。这个女囚,终究是顶替了赤练的名号而死,而赤练,他终究不忍处罚。
这一场刑罚,他冷眼旁观,虽然心中天人交战,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毕竟庆幸——将要血溅当场的,不是她。
或许,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执法者了。
日晷上那一道影子,不断挪动,渐渐与刻印重合。姜玺慢慢抬起手,双目直视,看着远处的刑场。
驭马师都在看着他,缰绳慢慢提起。
“行刑!”姜玺高声道,手猛地落下。驭马师得到命令,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拉动手中缰绳,五匹马一声长嘶,向着五个方向一气奔出。垂地的绳索,也在这一瞬间,被拉起,绷直——
血仿佛可以溅上低垂的云,姜玺目光虚虚地望着天空,只看到了残存的一抹红。
像极了她唇上丹朱,红衣猎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