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的孤岛(1 / 2)

壹、

乔屿遇见林鸥是在深秋,枯黄的落叶摇摇欲坠,他正刚刚适应轮椅,也正刚刚接受自己或许与滑板和机车无缘了。

他将翘卷、乖张的发型理去,碎发软塌塌地贴着自己的耳廓,隔绝着这世间所存在与他无关的兴奋。

父母皆是高管,疏忽难免是有的,缺少陪伴也是有的。出车祸前,乔屿是挥霍着时间与金钱的大男孩,他有一帮酒肉兄弟,一起划拳喝酒,一块滑板赛车。

车祸后,他睁开惺忪酸痛的眼,辨别着医生的口吻,知晓双腿无知觉后,又重重地闭上了眼,宁愿不醒来。

母亲辞了职,没有哭,在一旁削着苹果,淡淡地说:“乔屿,别装死了,有本事让心电监护器显示直线。”

“林心婉女士,你能不能好歹也伪装得悲伤些,”乔屿睁开眼,眼神黯淡,“你唯一的儿子要残废了,你要照顾一个残疾人一辈子了。”

病房的窗帘是淡蓝色的,顺着外面清凉的夏风,在窗户周围打转。乔屿很喜欢蓝色,看着窗外,一片天蓝,眼睛有些湿漉。

母亲的眼睛微微一颤,将苹果切成碎块,递给他:“胡说,我林心婉的儿子怎么会残疾,医生说了你只是暂时腿部肌肉无知觉。”

乔屿食不知味地咀嚼着水分满满的果肉,嘴角渗出些果汁。母亲用纸巾拭去,揉了揉他的头,蓬松的芬达色头发乱遭糟地埋在枕头里。

“乔屿,出了院,咋们去把头发染回来,把卷发剪了,妈妈每天接送你上学,好不好?”林心婉强势了二十年,在十七岁儿子面前,低下了头,“妈妈知道自己错了,没有好好陪你。接下来的日子,乔屿,妈妈陪你一起长大,好不好?”

乔屿别过头,憋着泪,强装冷酷道:“随便你,反正我跑不掉了。”

出院后,他理了发,母亲果不其然天天陪着他,请了家教替他补习先前落下的课程。父亲也减少了应酬,推掉了很多公事,努力每天五点半前回家,一家人一起吃林心婉烧的黑暗料理。

每每凌晨,他上身蜷缩在黑夜的被褥里,眼睛亮闪闪的,回想过去五年的生活,似乎一塌糊涂,功课没有学好,和亲人的关系不亲密,但有一大把欢笑的时间。

乔屿不算叛逆,他不怪罪父母对他的失职。十四岁时,他通过电视机看到很多贫困地区的孩子生活艰苦,他心里庆幸自己投对了胎,滑着滑板将口袋里的纸币全捐了。

生活还在继续,只不过少了同龄人的欢呼声与引擎声,多了母亲的唠叨,多了陪伴,他觉得还算过得下去,不过平淡得就像林心婉炖的鸡汤。

直到,深秋,遇见了林鸥。

贰、

乔屿错过了四分之一个高二,家教给他补了高一的基础课,他还是云里雾里。

这世间啊,总是公平的,偷懒闲散而去的时光终究是要报复到自己身上的。

高三开学,乔屿很光荣地推着轮椅入学了。班主任夸他身残志坚,他头转向窗外,不想去揣测是夸奖还是讽刺。前两年,他逃过的课,闯下的祸,一双手脚是数不清的。

不过,他的人缘不错,或许是他有一双亮闪闪的凤眼,或许是他有一副线条分明的脸骨架,或许是他曾经在大雨里滑过滑板。

男孩女孩都围过来问他车祸和伤势,他轻描淡写,燥热的午后,太阳有些刺眼,他滑着滑板,转角处正好驶来一辆货车。他说,他还有几率站起来,他说或许这也是福,腿折了,他的精力只能消遣在学习了。

如常,母亲推着他漫步回家,天边的红色软云裹挟着欲归山的红日,清风吹拂着他软软的发丝。

“小屿,课程还跟的上吗,不行的话,不用逞能哦。”

“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乔屿低头看着腿,躲在晚霞里。

“妈,有时候晴空万里,我坐在窗边总是容易发呆,我在想是不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想让我用知识武装自己,这才是最好的出路?”

“小屿,妈妈觉得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路,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妈,我是不是一座孤单的岛屿啊?”

“妈,我觉得高三了每个人都好努力啊,卯足了劲地学,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一座封闭的岛屿啊?”

……

学校的枫叶红亮,衬着凋零的枯叶,乔屿觉得其实一点都不美。

午休,他一个人推着轮椅,腿上放着一本单词本。他想去小花圃看书,那里很安静,没有急促又缓和的翻书声,没有笔尖摩擦纸张声,只有即将枯萎的植物陪着他。

乔屿有些吃力,前面的小陡坡是他最痛恨的。他皱着好看的眉头,使劲推着轮子,不料手一滑,轮子打转了一圈,轮椅眼看就要翻倒了。

一个女孩手疾眼快地拖住了轮椅,因为惯力,轮子重重地撞到了她的腿部。女孩咬着牙,努力让自己表情平和。

“谢谢你。”乔屿抬起头,黝黑的眼瞳望向女孩。

“不客气,我是十三班的林鸥。”女孩将乔屿推到花圃,弯下腰,灿烂笑着,伸出右手。

小主,

“我知道你,”乔屿匆匆握了一下林鸥的手,“我以前有个哥们喜欢你。”

“我也知道你,你是十六街区的新秀。”

叁、

“乔屿,你觉得宝蓝色好看还是天蓝色?”

“天蓝色。”

“乔屿,你觉得水粉画好看还是中国画?”

“水粉画。”

“乔屿,你觉得我这张画得好不好看呀!”

“好丑啊,林鸥,你怎么可以把我画得这么丑!你那十级的证书是不是伪造的?”乔屿捧着林鸥的画册,左右端详,发出一阵哀嚎。

林鸥抢过画册,撇了撇嘴,委屈道:“这明明就是最真实的你了呀。”

“林鸥,要是我现在还能活蹦乱跳,”乔屿假装咬牙切齿,冷飕飕道,“你大概躺在轮子下了。”

林鸥笑着接他的话,眼睛弯弯的。乔屿看向画室的窗外,入冬以来,总是这般灰色的天气,好像在等一场雪将它染白。

回家的路上,乔屿眼尖看见了一只小流浪猫,他将背包里的火腿递给林鸥。喂完小猫的林鸥,坐在石凳上,看着乔屿:“乔屿,我发现你很喜欢小猫小狗哦,家里为什么没宠物呀?”

乔屿认真道:“我看的第一本外国电影是《忠犬八公的故事》,那时候我十三岁,家里的拉布拉多去世的第二年。我第一次知道动物的孤单,它将人视为自己生命的全部。”

乔屿的脸埋在灰色围巾里,露出白皙的耳朵,零碎地说着那只作为六岁生日礼物的拉布拉多。

“所以你放弃了养宠物,接触了滑板和后来的机车吗?”林鸥温柔道,她想象着那个孤独的男孩倔强地一遍又一遍练着滑板,膝盖的伤疤会不会很疼。

“是的,或许是幼稚,或许是男孩的自尊,我想引起父母的注意,逃了学,染了发。”乔屿顿了顿,转而笑着看向林鸥,“不过,那五年我享受到了很多,顺着风滑滑板真的很清凉,逆着风开机车真的很热血。”

“就是嘛,十六街区的新秀很酷哦。”林鸥摸了摸脚边喂养过的猫,站起身,“我送你回家啦。”

我本是一座孤单的岛屿,却因一只迷途的异乡海鸥点燃了万山的野花。

夜里,乔屿喝完母亲递给的牛奶,合上书,唇齿间念着,牛奶的纯与咽喉的甜,融成了一个春天。

肆、

“乔屿,真羡慕你,有林鸥这样漂亮又会画画的女朋友。”同桌大大咧咧道。

“林鸥?我和她只是好朋友。”乔屿很意外,眨了眨眼,“前两个月我午休去花圃差点翻倒了,是林鸥‘英雄救美’了。”

“哈哈哈哈哈,你是很美。”同桌笑得前仰后翻,拍着乔屿的肩。突然又认真、神秘,挤眉弄眼道:“听说之前林鸥每天中午都在那道上等着,就看你,终于有一天逮到你翻轮椅了。”

乔屿愣了愣,转而轻轻一笑,“沈益炫,人多就会瞎猜八卦,她总是在那里写生而已。”

“真的?”

“真的!”乔屿噙着笑,指着窗外,惊喜道,“你看,下雪了哎!”

“哇,乔屿,这是今年的初雪啊,听说和一个人一起看一场初雪,就要永远在一起。天哪,我不想和一个男人永远在一起。哎,乔屿,我去找女生了哦。”沈益炫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地上蹿下跳,转眼间,人就跑远了。

午饭时间,沈益炫走后,教室空荡荡的,乔屿拿出母亲放在书包里面的便当。林心婉为了儿子下了苦功夫,坚持便当一个月不重复。

外面的小雪混着小雨,遇地就化。一双小手覆着了他的眼,他眨了眨眼,“林鸥。”

林鸥坐到沈益炫的位子上,苦闷地说:“真没意思,不管怎么样,你都知道是我。”说着变戏法地拿出了一个保温盒,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双筷子。

“你妈妈帮你准备的?”

“对啊,乔屿,你不问问为什么吗?”林鸥抬起头,嘴角粘了一粒饭,笑嘻嘻道。

“为什么?”

“陪你一起吃饭呀。”

“哦,林鸥,看见雪了吗?”乔屿抽取了一张沈益炫的纸巾,将林鸥嘴边的饭粒抹去。

“哦哦哦,真的假的,在哪里,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