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国太子亲自带兵五十万深入月出腹地,昼夜兼程,终于赶得及遵守几百年前的承诺。他从人群与尸块中看过去,一眼认出了曾有旧交的乌岚。
醉之长大了,与乌岚一起,恭恭敬敬迎他,“太子殿下。”
月出国小,多年经受蚕食,至今国土被苍国安国半包,军队非一路同来,至即晋所辖汇合。此一役保住了月出半壁江山。只是破碎的土地上才冒芽的青苗再次被马蹄踩烂,沿路从哭声不绝到荒草代田。同一片苍天的土地上,别国的儿女背着铜铁磨破草鞋长途跋涉来送命,当地的夫妻离散,老幼无依,一门死绝。一条门前路,荒草萋萋,遍地碎瓦残垣,不见昔年有含饴弄孙的老者和耕织自得的夫妻,一片黑鸦停荒坟,略过谁家尸骨残骸。
一城一国有难,最先逃窜的无非权贵。只是月出之乱,堪比五代十国,出城携着细软美眷,与催命符无异。血泪滋养出的荒草如今是这片地上最有生机之物。
这异国满目疮痍,他又来晚了。生而为人,各行其职。苍国的太子不能为了前世的执念不顾国民利益相助异国的世族权臣。昔日他为神时,也不能偏私,况乎而今为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权衡利弊后多一丝无关紧要的温情。
击退安国军,王醉之向薄奚尾生献上珍宝帛玉与国界线的航运权,与安康背后的安国签了百年互不侵扰的盟约。他在犒赏三军的庆功宴强撑着笑,并未注意乌岚一直盯着尾声太子身后那位不起眼的谋士。他抬眼,见派出去的人战战兢兢,“回太尉,不见太子殿下……的尸首。”
醉之心里的月亮陨落在眼前。怎么会找到呢,他分明亲眼所见,她万箭穿心,被踏成泥,死无全尸。想报仇吗?践踏她的人已身先士卒,欺辱她的国他也无可奈何。甚至,醉之想,为什么每次留下的人都是自己呢。
他久久无声,手下人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有眼色的同僚扯了衣袖,一屋子人一并退了出去。醉之手抖着拆开戚先生送来的囊中信。字不多,廖廖三句——
“我命虽陨,君之天地犹在。”
“醉之,山中鲜活的野牡丹也很美。”
“你该与万民同享岁岁春花秋雨。”
他与书信人在纸面片刻重逢,而后只是静静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信纸落了不动,烛泪灭了火也一动不动。鸡鸣时,他想遮住刺眼的光,却重重栽倒在地上。
月出国新生的光将王寂酒腰斩,冷暖与阴阳分明。
鹿韭的魂魄穿过他,在黎明的阴影中拥抱他,成为无人知晓的绝密。
晨起的光同样照在乌岚的桌案上,解卦之意,国易主。
再见王寂酒,他虽清减许多,身上隐隐已有主国之君象。加之有薄奚尾生的默许,他所行颇为顺利。
数月之后,他即将迎娶一位边陲小县主,岳家掌兵。他给了晋明昭极大的体面,好似恩爱夫妻一般,逾矩越了两级,请命以公主的排场迎娶这位传闻中舞刀弄枪的女子。这无异于挑战皇权——可如今的月出皇帝,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失去爱妻爱子的父亲,本就不得实权,兄弟叔伯无一可用,连唯一欺骗自己的念想也在数月前被敌军扼杀,一夜颅上皆为白草,命绝不过早晚。
活下来的,没有一个得偿所愿之人。
能坐高位的,只有不受情感左右的孤家寡人。醉之所爱,俱不得。王寂酒所谋,大为可期。
攀上王寂酒后,乌岚寻遍月出牢狱也不见父亲踪迹,但那日城墙,他分明在苍国太子身后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甚至那张脸对自己漠然视之,与数百年前比起来皮肉没有任何衰老。他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后者眼波都不曾偏转,只是客套地笑,与其他任何人都无不同。
就连七空子都不能例外。他将本体与转世分得清楚,即便人间的醉之是冥府的醉之转世,区区百年,也不能和在冥府漫长岁月相比。他本就无意参与人间事,但一走了之则有负故人之托,只得一年又一年这样熬下去。他想念东海边的风和茅草屋,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心中人。改朝换代?石头谪仙眼中,平常事罢了。
无非以百姓之血,换帝王高位,权贵如旧。若不为帝为王,那自有别的称呼。
若说王寂酒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大概是在清绝世家与权贵这件事上。这费力又沾血的事,自失桦竹,他在后头愈发毫不留情,甚至相比之下之前元家的结局已经算是幸运。流放已是最轻,稍有不顺便是夷三族。豪族土地,收归国有,足够养活多少百姓?破除名门垄断,多少知民生之苦的布衣白丁能成一番抱负。
小主,
世家势力之大,天下无人不晓。盘根错节地吸附在百姓身上,以他们的血汗汲取他们本该享有的安乐富足与生命力,百姓苦不敢言。世家本为权贵,新的权贵要借世家的势,低眉顺目而欺上瞒下。
缠绵病榻,总是要走的。月出皇帝的丧钟敲起来,王寂酒再无顾虑。
“既然他们以姻亲联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就全都歼灭,以绝后患。叫他们去下面团聚吧。”火舌舔过刀刃,权臣王寂酒一身素服,手中的匕首红光乍现,“乌岚,你说他们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此次,晋氏王氏也在其中。
身为太史令,看着推演的卦相,乌岚本该附和——这本是天意。可是他却撩起官袍,深深拜倒,“还请陛下饶我岳家。”乌家也为望族,但势力只在安清山附近,且学宫已封,游离在外的寥寥无几,自然也谈不上清算。
片刻沉寂后,王寂酒并没有反驳这样的僭越称呼,“岳家?你何时有妻?”匕首尖刃掉入炭盆,王寂酒斜睨过来,“起来吧。”
乌太史不敢起。“我与安清山中同门晋白芨两情相悦,她怀着我的骨血困于山中,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她出身护国侯府,府中已无实权……”
“晋氏女啊……也好。是该留一些枝叶。”旋即,他似是想起什么,俯视乌岚,“安清学宫封存已久,你可有法子打开山门?也好让你们夫妻团聚。”
下面的人面色瞬白,冷汗已经冒出,“乌岚才学不足,尚不能解开封印。”
“你怕我杀尽门中人?”王寂酒冷笑,“盛世享福拿着万民供养却在战乱避世的教众,难道不该付出点什么?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对数百年前安清山对劫难袖手旁观?”
“……臣不知。”
“好个不知。”王寂酒甩袖,“安清山的好名声,来处与世家豪族无异,这样的对上对下吸骨敲髓的安逸日子该结束了。”
对上自然是朝廷,对下乃穷苦百姓——他们对安清学宫的信仰无比虔诚,期盼香火与财物能让自己与子女在一眼望尽的如老黄牛一般的日子中能有什么逆转与希冀,却不知他们自愿的奉献不过又养出一个与世家豪族无异的怪兽,活活将他们生前死后舔舐干净。
但安清学宫根基深厚,只能徐徐图之。否则适得其反,更易反噬。
称帝之事在王寂酒同时削弱父族母族之后的第四年。杀这些占着高位的草包,他虽恨其无用,在几近城破时拖尽了后腿,也多少留情,为族中守孝三年。一番清洗后两族只剩无实权的旁枝杂叶,也不算绝后。晋明昭一腔悲愤,却迫于局势不得不从。新婚夜眼看他拈住刺来的刀身,“明昭,你会是个好皇后,恨我也无妨。”
成婚前几年,晋明昭不解其意。她总以为这乱臣贼子会伺机报复,可是什么都没有。篡位的比名正言顺的勤政爱民,她从未在月出在土地上见过他这样的皇帝。杀世家,断迷信,不纳妃嫔,开女学任女官,甚至一再减税,与安苍二国加深贸易。她所不愿,也从不强迫。若非国仇家恨,他会是最好的丈夫。到第七年,他们的长女呱呱坠地,孤寂寒寥的宫中的活人除了侍卫宫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外头的人羡慕帝后情深,只有晋明昭自己知道,若是旁人在皇后的位置上,他也一定如此。可是怨怼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
“我好像没有那么恨你了。”晋明昭看着吹着汤药喂给自己的男子,郁结多年的气似乎一下子消了,心中道。她听那人说,“我将明昭一家接来,让他们好好陪陪你。你与父母姐弟多年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玄衣侧身,“有岳家照顾,总比宫人上心些。”
“好。”你若不是王寂酒就好了,她这样想。
可他若不是王寂酒,换做晋家任何一人,都不会容忍晋明昭坐在明堂里,在皇帝的身边共商国是。如今她不是深宅妇人,是指点江山的新朝小君。女子身天然弱势,有孕与哺乳更将这种弱势无限放大。自孕晚期便有碎嘴的臣子劝王寂酒收权纳妃,一一都被打了回去,他搬了一张案几摆在椒房寝宫内的屏风外,情愿每晚等晋明昭熟睡后处理政务,也不曾生二心。到了晋明昭产后前十日,她本应处理的政务都是枕边人与中书令代劳,再往后送来的也都是些不劳神费力的小事,政务的紧要与否都是依着她身子恢复的程度。母亲早早来陪产,一国之君就在寝宫小榻上休憩,她叫他便有回应。
没人知道,他原本要奉一女子为主,并不打算自己坐这高位。
到了新朝第二十年,晋明昭的确做了一位好皇后,恨意也逐渐消散。王寂酒寝殿外的桦竹枝干渐壮,宫中也最不缺春冬两季的笋子,三四月的牡丹总是点缀着庭院——桦竹的魂魄已经漂浮着陪伴醉之二十四年。
这一年,桦竹的鬼魂在背光角落中看着他小腹微凸的皇后在晨光中为他理了盔甲,牵着儿女说早去早回。
小主,
此行的目的地是安清山。他想把安清学宫从灵气充沛的山林中薅出来,给他新朝的百姓看一看,他们吞食百姓信仰而肥的所谓圣地里的先生学子们究竟是怎样的骄奢淫逸。他们与豪族世家无异,不过一个强取豪夺,一个让人自愿奉献。
安清山里,学宫中大多都是乌姓与其党徒。
并肩卫城的乌岚与王寂酒,到底是走了两条路。
桦竹知道,这是注定的,无法避免。同路人利益相冲,就成了仇敌。上次是世家,这次是国教。逢国乱而避世的安清学宫,不配再受供养。乌岚虽不言语,早就站在了王寂酒的对面。
但是他又一次拜伏,以辞官以求开启学宫封印后保全晋白芨与腹中孩儿的命。
“卿辞官,何以养家?”
“愿为贩为农,听天糊口。”
“若无苛税杂役,无不以血汗钱供奉教宗,小贩农户的确可以糊口。乌卿,他们这样辛劳,正是硕鼠偷了他们的安乐清闲。孤亦与硕鼠无异,后世自有人来除。”
“臣……”
“安清宫中授课先生多有大能,却无视国土战火,以你妻子一单薄女子的血与命来隐世,她腹中还有孩儿——乌卿……明日你与乃父同行,与孤会一会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安清学宫再论孤所为是对是错。”
从寝殿退出,乌岚出了一身冷汗,不冷不热的仲春生生浸透后背一小块官衣。桦竹的鬼魂看了一会儿,跟着他,回到了太史令的宅邸。
王桦竹的鬼魂在乌岚眼前飘晃了两个来回,“乌先生。你能看到我的,是不是?”
乌岚数百年前可见薄奚鸿雪,况乎王桦竹。
“是啊,可是臣守口如瓶。”他露出一个报复得逞的笑。“太子殿下,我孑然一身数百年,你们又凭什么得偿所愿呢?”
鬼魂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平缓了情绪后直直地站在他眼前,“懦夫。难道你与爱人分离是我与王寂酒一手造成的吗?”
不是王桦竹与王寂酒,是世家豪族与晋氏王室。他们甚至可以算是帮他复仇,可是乌岚的确懦弱,如今也敢平等地憎恨每一个得到过爱的人。
“你不过是恨我与醉之与你一样,得到了又失去,没有弥补你当年的遗憾,”桦竹嗤笑,“可是见到我们如此,你甚至是有些开心的。你也知道阴阳相隔相见不相知是要比分隔两地更令人绝望。可是乌岚,你若因其他私心不去救她,她该怎们办呢?”
乌太史面色阴沉,竟有几分癫狂,“晋白芨的样子我都快不记得了,又怎会舍身……”言出,他又收声,一颗心跳得好似那年下山保护安国帝师面对那一帮刺客一样的快。
“我可没提这个名字。”她的话如同她的灵体一样轻飘飘的,却如利刃一样破开了铁石心肠一条缝。
不瞒各位,此篇开头满月的孩儿,正是晋白芨昔年封锁学宫时怀的那一个。
新君遵守了他的承诺。
乌岚下山后,看着月亮又落下二十一万九千四百次。书剑飘零数百年,四海知名半凋落,近乡情怯。却非得做个恶人不可。
“陛下有令,缴械不杀。”
本章注释:
迁莺:升职
荼白:颜色。白色系。色彩代码:R243 G249 B241 C7 MI Y8 KO H105 S3 B98 Hex#f?f9fI
霜色:颜色。白色系。色彩代码:R233 G241 B246 CIl M4 Y3 KO H203 S5 B96 Hexe9f1f6
四海知名半凋落:出自元朝刘因的《渡白沟》,大意为世上认识的人大多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