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半沉浸式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前方黑板上的内容有些古怪。
成辛以回过神来,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半晌,撇撇嘴,心里升起几分不屑。
而就在这会儿,这位新教官也写完了题、贴完了参考照片,转过身来。
——
宗白栎这人,一向是随心所欲、桀骜不羁的性格。大略环视一圈,见教室里学生已经来了大半,也不在意到没到上课时间,连自我介绍都没做,就随口道。
“都看看吧,谁能把这道足迹鉴定题解了,我请喝酒。有想法直接答就行,不用举手,我的课不讲究那么多。”
毕竟正值年少轻狂的岁数,更何况成辛以本来也不是什么谦逊内敛、乖顺守纪的人,就这么盯着黑板,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竟直接乐了。
音量还不小。
宗白栎闻声抬头,在偌大一间教室中精准瞪向成辛以的位置,还以为是遇到了课堂混混、或者专程来搅局的调皮学生。
“你笑什么?”质问声挺凶,中气十足。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高大魁梧的“大A哥”也气场颇盛,眸光锐利,十足一副魔鬼教官的模样。
猫在后排角落里蹭学分的姜姜和商宇麒对视一眼,默默替“成皮糖”捏了把汗。
但成辛以丝毫没惧,面不改色站起身来,公然开怼。
“教官,你题出错了。”
宗白栎把粉笔头一丢,眉毛高挑,气势汹汹,直接吼了一嗓子。
“你再说一遍!”
长这么大,还从没人敢在专业上质疑过宗白栎,更别说眼前这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估摸着时间,方清月快来了。于是成辛以姑且收敛着,没太横,只扯出一个敷衍的微笑,昂首挺胸,一字一顿,朗声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题都出错了——让我们怎么答——”
宗白栎回头扫了一眼黑板。
这是一道真实案例改编的足迹鉴定题,宗白栎亲手经办的案子,凶手具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懂一些基本鉴识理论。因为现场土质松软,无法避免留下少量脚印,于是凶手就用了些手段,再借助自然环境的影响,差一点就成功干扰了鉴识员的判断。非常典型、也颇有难度的一桩案子,他特意搬运来,想给学生们好好讲解一番。岂料,上课铃都还没响,他还没正式介绍题干,居然就有不怕死的学生敢冒头说他题出错了。
笑话。
这就是传说中的95后?都这么狂妄自大的么?
宗白栎沉下脸,扬扬手。
“你给我过来。”
成辛以大大方方走上前去。
宗白栎站在讲台上,气势凌人,居高临下打量了他一眼。
“哪个班的,警号、姓名?”
“侦查一班,0,成辛以。”
“你觉得你很懂?或者说,你觉得在足迹鉴定上你比我牛?”
成辛以咧嘴笑笑。
“实事求是,错就是错,教官,这跟谁更牛无关。”
“那你说说看,哪儿错了?”
成辛以抬手指向黑板。
“13号、14号,这两张照片下面的承痕体湿度值,你写反了。”
……
宗白栎慢慢眯起眼,眉心微蹙,打量着面前的高个子年轻学生。
……
成辛以口中所说的“承痕体”,是痕迹鉴定学专业术语,简言之,就是本案中脚和鞋的承受客体,即各式各样的地面。但这个犯罪现场环境复杂,地势崎岖,案发前后都下过雨,导致各处地面的土质不一,承痕体各项参数值都有细微差别,直接影响计算结果,鉴识难度可谓不小。
此时,在宗白栎身后的黑板上,至少贴了二十几张照片,皆是凌乱难辨的现场痕迹采集照片。绝大部分都是当时被凶手留心破坏过的残缺脚印,还有几张是车辙印或其他痕迹,也是宗白栎故意加在一起用作干扰项的。
而在这些杂乱照片中,恰好只有13号和14号这两张,是最终鉴识科确认的唯一具有物证效力的脚印照片,分别属于凶手的右脚和左脚。
但即便是这两枚相对完整的足印,也被这个狡猾的凶手特地变造过——先将鞋反过来穿,又用一只脚自其他地方踩了湿泥,伪装成跛子,左深右浅,贴着初始脚印边缘,额外多踩了一遍。
所以,13、14两组属于极典型的“复合型”足印,双脚足弓、足心等各类数据都掺杂在一起,干扰极大,刑侦实践中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被人为破坏过,但仍然有迹可循,经得起推敲,具备诸多宝贵的教学点。难度自然也非常高。对于足迹鉴定入门小白而言,最多只能看出是两枚足印被左右两只鞋都踩过,再厉害点的,也许能看出其中一只凹陷幅度更深、受力不同。
不过,能察觉两张照片下方标注的承痕体湿度写反,那就意味着……仅仅在宗白栎出题的短短几分钟里,这小子就已经分辨出了哪个是初始左脚、哪个是初始右脚……这……绝对是高于大多数进阶讲师的水平了。
小主,
真能看出来?
还是瞎蒙的?歪打正着?
……
宗白栎表面不动声色,摆出一副严厉更甚的神情,故意模棱两可地追问。
“你说说看,13和14,哪张是左、哪张是右?”
成辛以笑笑。
“13号是初始右,但痕迹形成之后又被人为用左脚加湿泥多踩了一遍。题是道好题,不过可惜,你把13号对应的承痕体湿度值写到了14号下面。这个现场本来就被破坏过,左右足印的地面湿度和密度完全不一样,照你这么写,大家永远计算不出正确结论。”
宗白栎这才回了头。
眼角一颤,有些无语。
……别说,这小子纠正得一点儿没错,还真是他给写反了……
宗白栎少来北方,水土不服,昨晚还陪多年未见的堂妹吃了顿麻辣火锅,肠胃不适应,没睡好觉,今天一大早又被学校几个前辈拉着聊天练拳,在公大训练馆窝了整整一上午,状态难免有点差……当然,这些都是借口,他就是一时眼花,搞错了。
确实是个失误。
还被一个颇有眼力的学生当众指了出来。
他默默瞪着成辛以。
有点意思。
看来,这里的大学课堂远比宗白栎想象中更有趣些。
……
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胆大包天的成辛以不轻不重怼了一句。
还嬉皮笑脸、上纲上线的。
“不好意思啊教官,我本来没想开学第一天就让你掉链子,是你非让我上来把话挑明的。我要是憋着不说,不就是‘误人子弟’了么?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座位了?”
以商宇麒为首,教室里好事看热闹的男学生们发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宗白栎倒没挂不住脸,他脸皮一向很厚,这会儿只觉得新奇。
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被人这么怼过,但怼得又很精准。有趣,太有趣了。这小子看上去桀骜得不行,像磨不平棱角的孙猴子,宗白栎一时竟也被激起了斗志,兴致提上来,好似意外收获了一匹千年难遇、又格外难驯的良驹。
他不怒反笑,喝住正欲转身回座位的男学生。
“站住!”
成辛以停下脚步。
宗白栎走下讲台,似笑非笑,表情阴鸷。
“敢说我‘误人子弟’,你小子,就不怕这学期我在这门课上给你穿小鞋?”
成辛以也咧嘴笑起来。
“教官,那你也该看得出来,在足迹鉴定上,就算你再怎么费尽心思给我穿小鞋,正经考试里我也能拿满分。”
这次宗白栎是真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