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月答。
“原本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直到后来,熙阳岭爆炸案发,成辛以拿到养老院的建筑图纸,确认了当时的火势和逃生路线,又查过您在那里的房间,我们两个私下前后推了一遍,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袁老爷子皱眉不解。
“可爆炸都是七月中旬的事了,六月十九号我给你打电话要书,这都隔了一个月,能有什么联系啊?”
成辛以像个好奇宝宝似的摸了两下方清月的古典金穗耳饰,然后右手垂下来,抵在棋桌边,手指一顿一顿依次比出“一、二、三”,开口解释。
“路线、时间、视角。”
“这三者合一,都证明熙阳岭的爆炸毫无疑问就是冲着你去的。”
“第一,从建筑图纸上可以看出,爆炸起点是在离你房间最近的后厨,如果火势起来时你正在房间里休息,就算能很快逃出来,安全逃生路线也必经三个室内走廊拐角,而唯一一台能覆盖这三个拐角的摄像头,在爆炸案之前都莫名其妙的坏了。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提前埋伏在拐角打晕你,再用提前安排好的那辆救护车,将你伪装成那场事故中的伤病带离现场,警方的追踪难度将会非常大。”
“救护车?就是后来劫走小月的那辆?”
方清月点点头。
“对。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用那辆车劫走您,留下一些线索,设局引成辛以去五原河边。却不料没找到您,反而误打误撞抓了我,临时改掉了一半的计划。抓您是骆曦曦的安排,但对段驰而言,其实抓我更直接、也更合他心意,这是一个表面统一互助、实则有利益冲突的犯罪团队,所以营造出的整个局势在当时看来就很像是一场意外,实际上,也的确有阴差阳错的成分。”
成辛以摩挲着她的裙襟,继续道。
“第二,爆炸发生是在下午两点三刻左右,因为那个时间段,后厨刚刚忙碌完,晚饭备菜又还没开始,负责的员工都在休息,管理最为松懈,他们最容易趁那时潜进去布置升温引爆的装置。但按你的日常作息,不可能午休到那么晚,如果你不在房间,想在其他公共场合悄无声息实施绑架,对绑匪而言,风险太高。所以,为了确保你那时还在房间里休息,他们至少提前了一个多月,就开始对你房间墙上那口钟动手脚了。”
“我房间的钟?”老爷子讶异不已。
成辛以点点头,颤颤巍巍的左手中指关节顶着抓握器,伸向棋盘上端,缓缓将己方的黑马推向斜前方,无声无息刺进包围圈中,同时继续说道。
“六月十九号,你给方清月打电话的时间,其实是下午三点零二分,当时我们都已经在一个毛坯楼的案发现场完成初步勘验了。可你却还觉得是午休时间。你明明一向对时间挺敏感的。后来我查过那口钟,背后的机芯里被安装了袖珍芯片,技术思路和我那台旧手机上的定位装置很像。”
“不过,十九号我和方清月还没和好呢,她那会儿都不搭理我,自然也不会主动跟我说你当时对时间的判断有这么大的误区。等案发后,我们才又复原了时间线。”
“接下来的推理就很明显了——徐阳是那个冒充王小宇、偷偷接近你、寻找机会潜进你房间对钟表动手脚的人,他开发过的一款程序能远程操控表盘指针。你平时不爱看手机,看时间只会看墙上的表。我问过莫院长,六月初天气开始变热,院里怕老人外出中暑,中午最热的时间点是送餐到房间里的,所以他们更有机会灵活利用不同房间送餐的时间差,潜移默化中,人为调控你的作息。不过,如果毫无铺垫突兀调快,肯定会被你察觉。所以,为了不让你起疑,我猜他们是间歇性地、一点一点尝试做这件事,就像催眠一样,先调慢几分钟,再缓一缓、等一等,接着再调慢几分钟……让你在不知不觉间适应比从前慢两个小时的生活。他们是在尝试,并计划着在爆炸案当天扰乱你的午休时长,起火后把你困在固定的逃跑路线中伺机抓走你。”
……
袁轻扬边听着孙女婿云淡风轻的复盘,边直勾勾瞪着红木棋盘,慢吞吞扬了扬眉,表面不露声色搓着核桃,内心深处掀起重重惊涛骇浪。
……这棋局……明明就是他精心布下的、原本对红方极为有利的暗盘,处处都是陷阱。却不料,短短几个回合,竟就被成辛以轻松化解了,不仅如此,黑棋不知从哪一步开始,以润雨无声般的隐蔽架势,潜滋暗长,夺下了这一盘的主动权。
一套如此经典的残谱,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这小子给破了。
……
袁轻扬眨了眨眼,不得不在心里偷偷承认,这小子如今棋下得确实比十年前好了几倍不止。
但当面直夸是绝对不可能的。认输就是承认自己老了。所以,他只是轻飘飘敲了两下棋盘侧边,问。
“那第三呢?”
成辛以继续练着抓握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熙阳岭住你楼上那个老太太,我听说方清月第一次去的时候也碰到过她。”
老爷子回忆了一会儿。“你是说谭老师?”
“她是骆曦曦的外婆。”
“……还有这层关系?”
成辛以点点头。
“爆炸案发那天现场混乱,我曾经跟任嘉擦身而过,任嘉当时很着急地在找人,找的就是她。只不过我那会儿没认出来是她。后来又仔细查了身份关系,才确认这一点。”
“骆曦曦的外婆精神状态不太好,登记簿显示平时没有家属来看她,但她既然住在这里,就意味着骆曦曦很有可能利用这一点来接近你,也极可能人为篡改登记簿。我在这位谭老太太的房间阳台上发现了骆曦曦的指纹,从正上方的视角,她完全能窥探到你的阳台、偷窥到你在做什么。我猜,她就是这样知道你手里有她想要的照片的。所以,对骆曦曦而言,劫持你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拿到我和方清月的唯一一张合照。”
袁老爷子哼了一声。
“难怪,我就说她怎么会知道我偷偷藏了咱们三个人的那张胶卷照。幸好,幸好我所有的底片还留着。要不然,这些旧照片就这么被她毁了,那可太可惜了。”
语罢,又长叹一口气。
“啧啧,不服老还是不行啊,这要是年轻的时候,被那帮王八蛋盯上这么久,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方清月劝慰道。
“这跟年龄没关系。要不是成辛以,我也没把这几个细节联系起来。”
“哼,他就是干这行的,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别当我孙女婿了。”
袁轻扬的孙女婿咧嘴一笑,脑袋堂而皇之在自家媳妇肩上蹭了蹭,下巴指向中间这盘棋,冲老爷子装模作样掬了掬手。
“老袁,这局承让了。”
“……哼,臭小子。”
——
——
——
江南城镇的极端暑热总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团建那天,城郊的温度已经降下来,日头渐趋乖顺,不再瞪着过于饱和的灼热眼光企图烤裂大地。午后凉风习习,鼻息之间开始感受到些许清爽秋意。
地点定在郊区,一个规划还算成熟的民宿,是栋依山傍湖的二层小别墅,背靠的山坡上有海市西郊风景最好的茶区,生长着大片翡绿茶树,郁郁葱葱接天衔地。而庭院前的湖以蟹鲜闻名,远隔对岸的湖畔有一大片蟹庄,类似农家乐的大小餐厅鳞次栉比,浅色炊烟缭绕,但景色丝毫不受影响,从民宿的任何一个窗口望出去,都是宁静怡人的自然风光。
室内有简单的厨房、娱乐设施、KTV,室外有舒适的草坪休闲娱乐区和宽敞天幕,草坪外边缘是苇丛围绕着的盈盈湖水,划了专门的垂钓和烧烤区。
整个市刑警队能排开班的、手头没紧要工作的,基本都来了。不光一队、二队,还有鉴识科、法医所和行政部的人,其中几个还带了家属。
年轻人好动,蟹没吃几口,就开始忍不住张罗着玩,K歌、飞盘、羽毛球、桌游卡牌等等……好不热闹,也不知是谁还带了队里体能训练用的专业计数器,几个年轻男刑警在那里拼体能、比跳远比飞镖,越玩场子越嗨,比拼得不亦乐乎。
正值养伤期间,成辛以还不能吃太多蟹,就只吃方清月亲自批准的菜。饭后,方清月和赵法医、曲若伽等人聊天,他就喝着茶,坐在墙根下的藤编摇椅里悠哉惬意地吹风,看着眼前草坪上的这帮猴子热火朝天玩闹。
过了一会儿,他舒服得都快睡着了,姚澄亮家正在读小学的儿子贼溜溜凑了过来,小心翼翼扯了扯他的衣角。
“成叔?”
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有些诧异。这小孩儿平时都挺惧他的,偶尔来警队玩,也总躲他远远的,从不敢主动找他说话。
胖乎乎的小男孩转了转眼珠,指了指不远处的姚澄亮。
“成叔,我爸在那儿吹牛呢,他说他飞飞镖比你厉害。”
成辛以眨了眨眼,合着这小子是被老子忽悠着过来配合挑衅的。
“你信?”
“嘻嘻,我爸说要是你没受伤,今天他肯定要跟你比一场。”
“不比,我困。”
姚澄亮早就瞟着这边了,见状直接朝成辛以喊了一声。
“嘿,老成,很公平的,我又不欺负伤员!这样,咱俩一人让出一只左手,都用右手投,三局两胜,谁赢了,谁就包对方队员一个月的午饭,怎么样?公平吧!”
“哇,姚队你别太过分啊,我们头儿是左撇子,现在伤的就是左手,这谁不知道啊!”曲若伽忿忿抱怨。
“怎么就过分了,省里的飞镖成绩榜上的最高纪录到现在还是你们头儿保持的呢,我还不趁‘火’打个劫更待何时!这以后说出去,我也是曾经打败过最高纪录者的人了,哈哈……”
成辛以将摇椅向后仰,咧嘴笑起来,笑容清爽开朗得像个二十岁小伙子。
“你就这么有信心能赢我右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去,右撇子难道还赢不了左撇子的右手,不可能!我才不信!”
……
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队长飞镖战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齐主任乐乐呵呵画了道白线作为统一起点,让两人都站到线后,姚澄亮磨拳擦掌,冲着飞镖尖尖呵了口气,气势汹汹投出第一镖。
镖头破空,发出“咻”的一声,姚家小儿子开始亢奋的口技模拟表演。
“九环!”刘子宣吹哨确认定点。
二队的一帮刑警鼓起掌来,高声喝彩。
成辛以走到白线前站住不动,将伸缩拐杖往孟余手里一塞,右手捏起一只镖,再无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瞄准,直接投出去。
“八环!一比零,姚哥领先一局!耶!”
二队又开始欢呼,旁边一队的人脸色一紧,连忙给成辛以加油打气。
“头儿加油!慢慢来,稳住。”
曲若伽看向方清月。但嫂子似乎根本没关注这场幼稚男人之间的无聊比试,更不在意头儿会赢还是会输,只兀自拿了个大活页本,坐在一旁捏着铅笔簌簌画着什么,下笔流畅娴熟,像是在写生湖景,只偶尔抬眼看看头儿,目光沉静。
第二镖很快投出。
但局势截然变了。
二队队长水平确实不错,还是九环。
但这次,成辛以的镖精准定在了红心,半毫不差。
十环。
喝彩声轰然四起。
一队几人互相对了个视线,不由默契会意地笑笑,一颗颗悬着的攀比心放了下来,连曲若伽和施言都看明白了——成辛以第一支镖,其实只不过是在试风向和手感而已,即便是三局两胜,使的又是非惯用手,也毫不怕让出第一局,因为头儿最擅长玩的就是心理战。没错,他们头儿偏偏就是这么狂,但又狂得这么有资本。
这下他们一点儿都不担心了,头儿根本不可能输的。
姚澄亮眉一抖。
一比一平,来到决胜局。这回姚澄亮明显认真起来,还扎起了马步,摆出气沉丹田的架势。
却不料,草地上突然起了些许微风,姚澄亮毫无防备,眼皮被风吹动,手微微一颤,但第三镖已经酝酿足够、投出去了。
抛物线极小幅度偏斜,镖头最终卡在了八环和九环之间,更偏向八环一点。
飞镖比赛中,保持成绩稳定非常重要。连续三镖不下八,其实已经是很不错的发挥了,二队忙不迭欢呼叫好。
姚澄亮瞅了眼成辛以,却发现这小子正在冲他咧嘴笑,心情不知怎么就那么美滋滋。紧接着,他看到成辛以做了个非常欠揍的动作——瘸着腿,手一摊,自那条白线向后,极其嚣张地退了两步,还一直喜气洋洋看着姚澄亮,晃着脑袋——分明就是在反向挑衅。
“……”
狂,太狂了。但通常能让成辛以狂成这样,就说明他心里是真有底气。姚澄亮暗叫不好。果然,下一秒,成辛以就站在那个俨然已远出一米有余的位置,毫不迟疑用右手飞出第三镖。
正中红心。
这要是在室内,估计天花板棚顶都会被这帮刑警的喝彩声掀翻。孟余高声兴奋大叫,一会儿扯着嗓子嚷着“头儿牛B”,一会儿又喊“谢谢姚哥下个月的午饭”,嘚瑟得不行。姚澄亮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也确实输得心服口服,没话可说。
欢呼声响了一会儿,在方清月的耳膜都快被吵破前总算减弱了一点。成辛以摸着耳朵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玩,自己拿回伸缩拐杖回到一旁摇椅坐下,兀自添续热茶。微风清爽,等再抬头,他看着这帮刑警队年轻人亢奋雀跃、奔走胡闹的憨傻身影,毫无预兆地,胸口说不清哪个位置突然仿若被揉捏了一下,心头升起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有点像上了岁数的长辈看着茁壮成长的晚辈,又好似是一场盛大又精彩的球赛结束散场,还有点类似于刚戒烟那几天、那种缥缈虚无的戒断式怀念……
诡异,太诡异了……他开始变得奇怪了。
成辛以默默冒出这个念头。
还没交辞职报告呢,他居然就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一丝离别前的不舍和酸涩。
……
发什么神经呢……他抬头看了看清澈蓝天上飘着的几缕云丝。难道是因为秋天快到了?所以人就容易变得感时伤怀?笑死吧,他有什么可伤怀的。他把目光转投向湖岸边,方清月刚收起画本,正在边整理渔具边和齐主任聊天,风将她的每一缕发丝都拂成格外美好的形状。很神奇,她怎么还是笑得那么漂亮,总会如此,她总是会美得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她。成辛以抿嘴笑,转回头喝茶。现在这个阶段,绝对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对此笃信不疑。
有心爱的女人,有不必奔波查案的大把悠闲时光,而且最近方清月格外宠他,体贴温柔,千依百顺,甚至在确认他内伤痊愈、可以那个那个之后,她还变得很……嗯。就连十年前热恋期时,他都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尤其在某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事情上……所以,结婚可真好,怎么会这么好。
小主,
估计就是因为最近生活太舒坦了,他还从来没这么闲过,所以脑子才会突然发神经、没事找事,凭空冒出这种多愁善感、庸人自扰的情绪吧……
成辛以从来不觉得他是一个过分感性、情绪细腻的男人。他也不觉得自己是“恋爱脑”,他只是“方清月脑”,除方清月之外的事,他还是能保证理性中立的。
但也许是前几日跟老袁浅聊了几句,令他对辞职不做刑警的计划所将带来的影响有了更多一层认知。旁观者的视角当然比他更客观,何况还是一向不动声色、胸怀大智慧的袁老爷子。老袁轻飘飘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心——警徽和本能的双向加持。
是啊,等脱了这身警服,他就真的变成平头百姓,再也不是刑警了。
……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为给她的承诺负责。等交接手续全部办完,他就可以一身轻松陪她去过最平静美好的日子,再也不用因为血腥残忍的刑案而分走心神和精力,最多就是他的方法医需要去现场勘查、熬夜验尸的时候,他守在外围陪着保护她、偶尔提供一些非在职刑警的经验建议。虽说这很可能也同时意味着他无法再以默契同事、合作搭档的身份看到她充满专业魅力的模样,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再也不会让自己比她更忙。
……
……
不行。
多愁善感是病,得治。
成辛以命令视线从一队那帮不让人放心的猴子身上移走,站起身,目不斜视,只朝方清月走去。
她已经支起了鱼竿,正坐在湖边用那台旧胶卷机练习拍照,旁边还支了小炉子煮茶烤。齐主任跟成辛以闲聊了几句,没多久,又被刘子宣拉去打羽毛球。
湖边只剩新婚夫妇俩。
成辛以旁若无人地咬了一下她的衣服,把头靠在她肩上蹭了蹭,然后盯着湖面上静止不动的浮签,懒洋洋地不动了。
方清月烤好一颗,用两块小饼干夹住,侧头喂给他,看他细细地嚼,抚着他额角的疤,轻声问。
“会不会太甜?”
成辛以微合眼皮,故意没正形地答。
“我们大学那两年谈恋爱不也这么甜,不怕,谁敢笑话一声,我就揍扁谁。”
她忍俊不禁,捏了捏他的下巴。
“我问的是。”
好像确实是有点甜了。
他抬起脸,亲了亲她的下颌。
“有没有咖啡中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