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深知舅父脾性,一直没敢开腔。直到舅父问起,才道:“贺若总管借晋王之口抢兵,无可更改。但舅父和贺若总管无论是合兵还是分兵,或是他多我少,我多他少,一共也就十万兵马,军令是拿下建康城、活捉陈朝皇帝。现在甥儿不明之处,是兵多捉了陈叔宝算首功?还是兵少捉了也算?”
韩洪哈哈大笑:“三郎未上过战场,你当捉拿陈叔宝是捉蛐蛐儿呢?再说,就算血战攻下建康城,那陈叔宝自杀或弃城逃走如何是好?”
韩擒虎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坐了下来,凝神看着李靖:“自然是活捉陈叔宝为首功,无论兵多兵少。若是三郎会飞,从空中跳下去把那皇帝老儿捉住,也算首功。”
韩洪忍不住喷出一口茶。没料到一向严肃的兄长,此时也会说笑。
李靖敛容道:“舅父,三舅,陈叔宝不会逃,也不会自尽。他当年连小阿月都要杀,足见此人非仁德之主;我在建康城听闻市井热议他们的皇帝,日夜在宫中淫乐,哪里舍得离开脂粉之地?此人喜吟诗作画,不爱武事,身形肥胖,这种皇帝连肌肤受损都视为天大的事,如何敢自尽?”
韩擒虎面露欣喜之色:“三郎所断,精细入微,非常人能及!你继续说。”
李靖道:“兵多将广,自然是好,但大兵入境,无法隐瞒,必然引起陈国守将的注意,再调集大军对抗。据我在江南所见,京口为建康城东面门户,陈朝大军布防在这一带,由大将军萧摩诃统领,贺若总管大军压境,两军必然胶着。而此时,我们虽只有三万人,但可迅捷渡江,占领建康城西南要地姑孰,再进击新林,即可直逼淮水南岸,攻打朱雀门。”
韩擒虎赞许道:“三郎熟悉地形,又有如此战法,我看可行。然而建康城坚池阔,淮水水深,易守难攻。就算过了淮水,如何攻进城中?”
李靖道:“此时,因外围各军激战,建康皇城必然空虚,我军只需一百人经一日一夜即可掘地而入。朱雀门前对岸的石子冈是一个土丘,我仔细察看过,土质松软,下无石块,只要占领后用五百人看守,从此处下掘四丈,再平行往朱雀门方向掘地一里,过城墙后即可斜向挖掘,可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城中,以武功高强者上城控制守将,开城门引军直袭皇宫,陈主必在掌中。”
韩洪听了,忍不住笑道:“三舅曾听说过在远离河道的州县城下挖地道的,没听说过沿着淮水这样的河道底下挖地道的。不说那淮水水深岸阔,单是那建康城高两丈二宽三丈,基脚深入土层恐怕也有一丈,区区百人去挖,只有一夜时间,如何挖得通?纵使挖得通,万一淮水渗水倒灌,也会把人淹死。就算河水不倒灌,敌人一旦察觉,放烟一熏,这一百名兵士还不得蛇鼠般被闷死在里头?”
韩擒虎道:“叔明所虑,正是我忧心所在。建康城经历数代完好无损,确为匠心之作,毫不亚于长安大兴城。大兴城护城河为人工所凿,淮水古称龙藏浦,本是条古老河流,水底泥沙沉积,若挖掘不当只会自寻死路。况且就算挖到城中,守军一旦听到地面有响动,只需一人守在洞口也难以攻上地面。再者,大量土石,如何运存?若是此法可行,贺若弼那老儿恐怕早有主意,还轮得到我们?”
李靖道:“舅父、三舅所言极是,但靖儿有周密的考察,不是信口胡诌。这些方位、尺寸,都绘过图。”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展开,上面详细标注了方位、尺寸、洞穴大小。
韩擒虎兄弟二人凑过来细看,见淮水此处水深三丈,若是下挖四丈深,尚有一丈可以承重,且李靖所绘地穴只有四尺高、三尺宽,只容一人带兵器通过,为防塌陷用木架撑起竹篾作支撑。图形旁边,李靖绘了三种挖掘铲。第一种为宽口铲头,呈半圆筒形,刃薄而锋利,逐渐缩小,后有坚木做柄;第二种为圆桶铲头,两侧各有两个活动铁片,桶壁下沿有机括;第三种为长条型铲头,铲头尖锐锋利。
李靖作了详解:第一种为常规铲,掘土极快,插入土层只需拧动柄头,寻常土砂即可带出;第二种是力大者操持的大头圆桶铲,插入土层后可提拉,桶壁下沿机括受拉力后铁片承土,可提起大量泥土;第三种是专攻岩石、坚土的利器,用精铁反复铸炼,牛马之溺淬火,虽遇坚石亦不受损。
此外,设置桔槔将掘出的土石吊起,而一里的洞穴也需要独轮运土斗车。一百人中,四十人各执三种铲子前面挖掘,三十人装土运土,三十人吊土升上地面放置。每一个时辰轮换一次。待至城中地面五尺处时,再分挖三个孔穴,左右为伪洞,中间为实洞,先从两旁上人守护,再从中间挖开洞穴,就算被发觉用浓烟或火油、沸水来攻,只需迅速隔离被攻击的孔穴即可。
韩擒虎听了李靖的讲解,问道:“三郎是据《备穴秘典》想出的这些法子么?”
李靖道:“正是。不过,这些只是秘典中极为常用的法子,尚未用到机关消息之法,主要是这些工具须按严格的尺寸及用料打造,还要对军士加以训习方可。”
韩洪此时对外甥另眼相看:“三郎,没想到你居然对建康城防和破城之法了如指掌,三舅自愧不如。”
韩擒虎瞪了他一眼:“你不用自愧,不如就不如。普天之下,也只有三郎能与我论兵法战术。”
李靖欠身道:“靖儿年轻识浅,还望舅父、三舅多加指点。”
韩洪笑道:“三舅是指点不了你了,我是跟着大将军混口饭了事。兵法那些,一听就头大。打仗嘛,还是砍脑袋痛快。战国时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万,韩信三十万汉军灭霸王,想想都热血沸腾。我朝五十万大军沿长江翦灭陈朝,结束南北分裂三百年,也必将载入史册,彪炳千秋。”
韩擒虎蹙眉凝思。韩洪见自己一腔激情无人理会,顿生无趣,对李靖道:“三郎难道不认为,热血男儿只有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忠君报国正途?你年纪轻轻就成天琢磨这挖地道、搞偷袭的门道,似乎少了些古君子之风。”
李靖道:“靖儿受教,但不敢苟同三舅之言。”
韩洪笑道:“着啊!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李靖道:“靖儿窃以为,战争并非祥事。古人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岂能以杀伤多寡而论?战国时期,周王室衰微,诸侯之间相互攻伐,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民不聊生。就说对岸的陈朝,也是华夏子孙,每名军士背后都有妻儿老母,若都是数十万对数十万,杀人一万必自损八千。曹孟德有诗云:‘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若两军硬拼,必致孤儿寡母遍地,百万父老断肠,于国无益,于民有损。因此靖儿认为,战争不到不得已,最好不打;一定要打,尽量设法使之伤亡最小。平陈之战,无非瓦解陈氏王朝,使南北归一,然而百姓无辜,不宜大面积杀伤。因此靖儿试图以最小代价,达到平南目的。”
韩擒虎听罢,击掌道:“三郎高论。历代兵家,均以杀伤多寡为战绩,秦汉还以割敌人耳朵数量记功封侯,致使一些将领割百姓耳朵充数,极为丧德。三郎提出的‘擒王战法’,以战止战,不以兵将多寡为作战首要考量,而是以奇、快、险作为作战精要,我极为赞成。叔明,经三郎提醒,为兄不再管那贺若老儿如何用兵,而是以三郎计策为主。”
李靖道:“多谢舅父。靖儿还有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