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咳在身后传来。阿月回头,就见乐昌公主站在那里。阿月跑过去抱住公主的腿。乐昌公主柔声道:“阿月,姑姑告诉过你,对外人不要讲那么多话,知道么?”
阿月说道:“是,姑姑。我只是听这位先生说他是中原人,就想我那李靖哥哥,也是中原人。他待我很好。还有一个小哥哥,叫木星,不爱说话,但是人很好。”
乐昌公主对李靖道:“先生见笑了。我侄女成天就念叨些小时候的事,其实她现在也还算是小时候。”又转身对阿月说:“阿月去玩吧,今日没有功课。”
阿月就自个儿念念叨叨的去给猫做窝去了。乐昌公主命侍女取了三面铜镜来,均是近代之物。李靖在后院安放了磨镜局,再淬镜、研磨,不到两个时辰就已完成。乐昌公主拿进屋里试照,果然容颜清晰显现,镜面光洁如新。
乐昌公主看着镜中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伸出去的手收回来,又伸出去。那是一个檀木妆台,每天她都在这里梳妆。终于,她还是伸手打开抽屉,取出一面用丝绢包裹的圆镜。这是她的父亲陈宣帝陈顼在辞世前赐给她的,此物原本要赐给她的二十四姐临川公主的,最终还是给了她。她是第二十六女,母亲只是一个才人且早逝,但因在将近三十个公主姐妹中长得最美,陈顼很疼爱她。这面古镜质地厚重,径长三寸二分,为汉代之物,镜背有铭文。由于年代久远,镜面已模糊不清。
乐昌公主起身,将古镜捧在手心,到了院中,对李靖道:“请先生看看,这面镜子是何来历?还能擦亮么?”
李靖起身,郑重接过,仔细察看,见镜面刻有篆文“琴瑟”二字,用指轻弹,古镜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于是说道:“回公主,此镜大致是西汉末年王莽时期所造,制作精良,极有神韵。这背后所刻‘琴瑟’二字,应出自《诗经》‘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指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如琴瑟的音律一样谐调。从镜面来看,应是放在阴冷之处甚久,已有数十年不用。然而制镜材料上乘,制作工匠技艺超凡,虽久不使用,但精华内蕴,只须用磨镜精粉小心擦拭,即可恢复原有神韵。”
徐德言大喜。他深知妻子视此镜为至宝,如今让古镜重现神韵,公主定会大为高兴。果然,乐昌公主道:“先生若能使此镜重绽芳华,我愿以十金酬谢。”
李靖见乐昌公主不自称“本宫”,对自己又极为客气,当下道:“公主万莫提酬金。在下能磨此宝镜,已是福分善缘。”于是将古镜放在镜局之上,先用丝绢拭尽灰尘,再用细钩清理陈垢,连背面篆文笔画之间的缝隙也一一清理,再用油膏浸润;继而按磨镜之法,先拭,后擦,再磨光。公主和徐德言凝神静观,连阿月都过来观看。约莫一个时辰,这面古镜终于澄亮如水,甚至连徐德言人中一颗细小的黑痣都照得出来。
李靖磨完古镜,双手捧给乐昌公主。公主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身后的徐德言,叹息一声:“可怜繁华易成梦。德言,我近日心神不宁,昨晚做了一梦,梦见你我失散,我到处寻你却寻不见,最后在水中看到你的影子,回头却不见人影,就惊醒了。”
徐德言轻抚她的香肩,柔声道:“公主不必多想。你我夫妻二人,一不涉朝政,二不行商贾,轻车简从,粗茶淡饭,怎会分离?”
李靖见他们情深意重,又担心若是隋朝大军杀来殃及阿月,便道:“小人不懂军国大事,但常年走南闯北磨镜,也略有见闻。在隋朝信州永安城下时,见江中造了大船千艘,恐怕是为攻打陈国而来;沿江北岸隋朝州郡,操练兵马已有数年。而江南虽兵多粮足,但数十万大军水陆并进,卷地而来,建康城恐怕危在旦夕。依小人之见,公主驸马既然不问政事,不如离开都城,寻一人迹罕至之处先行躲避,待战事结束,无论胜负,均可从容应对。”
乐昌公主和徐德言听了,四目相对,半晌无言。徐德言道:“多谢先生指点,然而我们夫妇虽不问政事,但仍是皇家戚属,岂能私自逃离?门外守卫必入宫参禀,皇帝陛下定会以我们扰乱军心民心之罪论处。”
公主叹道:“世事无常。正如先生所言,乱军入城,玉石俱焚。若是身死也就罢了,就怕与夫君离散……先生,你能将此镜剖开么?”
李靖一愣,不明何意。公主道:“我想把此镜从中剖开,一分为二,我留‘瑟’字那一半,夫君留‘琴’字那一半。若是将来被乱军冲散各自逃命,虽天涯海角,物是人非,容颜改变,亦可凭此镜寻找对方。”
徐德言顿时泪水溢出眼眶:“公主……公主花容月貌,定然无恙。德言除了会作些无用的诗文,一无所长,恐怕只能乞讨为生。但只要有一息尚存,无论地老天荒,容颜调零,还是贫病残疾,德言都会去寻你……”
乐昌公主强忍悲声,眼泪长流。阿月也伏在她怀中跟着流泪。
李靖道:“公主、驸马也不必过于担心。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在下虽不信神鬼,但信天道有情,纵使一时遇险,亦有团聚之期。”
乐昌公主道:“谢先生开解。只不知这古镜如何才能剖开?”
李靖道:“这也容易。若公主府上有宝刀利剑,借小人一用,即可按公主所言剖开。”
徐德言道:“我祖上传有宝剑一口,削铁如泥,这就取来请先生一试。”说罢起身进了房中。
乐昌公主安抚阿月道:“阿月不要害怕,姑姑是不会离开你的。皇兄承诺过我不再伤害你,你就是我的女儿。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
阿月擦干眼泪,说道:“姑姑,我不怕。姑父人好,但他不会武功。我以前见过一个武功高强的女侠,住在巫山,大家称她为巫山女侠,那个很坏的萧大将军也打不过他。我要是像她一样会武功就好了,也好保护姑姑和姑丈。”
李靖差点忍不住将张羽和巫山渔女的事告诉她。但现在他装扮成中年磨镜人,若是告知身份,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就算徐德言夫妇放过他,但毕竟自己的真实意图是勘察建康城防以及江南情势,乐昌公主不上奏皇兄就是叛国,而自己暴露身份亦是难以向舅父交差。因而,他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不忍去看阿月朦胧的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