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今贝加尔湖)烟波浩淼,岸阔水深,有数百条河流注入其中,碧蓝的湖水清澈透明,岸边有大片的树木和青草,山峦起伏,色彩斑斓。正是仲夏,中原已是酷热难耐,而此处却仍须穿着皮毛,只有近午时分气温才逐渐升高,可以脱去皮袍,只留单衣。天晴时,明晃晃的太阳终日在天上移动,四野烟尘散尽,长空万里无云。孩子们在支流中捉鱼嬉戏,女人们则缝制衣服马具,趁着太阳晒鞍毡毛皮。
突厥人的先祖原是柔然的炼铁奴,后来迁徙到金山(今阿尔泰山)南麓,因金山形似头盔“兜鍪”,俗称突厥,用来为部落命名。阿史那氏最初只有数百家,后来部落有十数万人,逐步兼容了庞大的铁勒部落,称霸草原,并有自己的语言文字。李靖早年跟随韩擒虎请来的先生学习突厥话,曾问先生草原部落何以会称霸天下,先生不能答,只说突厥人吃牛羊肉喝动物奶,个头高力气大。
然而李靖真正到了突厥境内,见他们个子有高有低,平均身高还低于汉人,且在草原上扎穹庐帐而居,一年之中春夏短秋冬长,缺医少药,病残冻死者极多,罕见有年愈古稀的老人。只是突厥婚俗与中原不同,女子发育后即可出嫁,无须“六礼”。丈夫战死或伤病离世,其妻即可嫁予兄弟甚至叔伯辈,不似中原有“守节”规矩,于是繁衍生息不受约束,突厥人口得以迅速增长。
然而这些都不是突厥称霸天下的主因。李靖经详细观察,发现突厥战力有三大优势。
第一,马匹。突厥人爱马如命,非战时能不骑马则不骑,一到秋季,男女老少遍山打草储备冬草,确保马儿不致挨饿,且冬日天寒,牧民往往牵马进帐过冬,而牛羊则于露天圈中苦熬,因此,突厥拥有天下最强大的骑兵。
第二,兵器。突厥由“锻奴”起家,拥有精湛的冶炼技艺,因此会打造能适应马上劈砍的弯刀,这种刀由西域精铁混合中原的铁矿炼成,不易折、不长锈,砍杀敌人后只一抽即可退出,不会被骨头卡住;突厥人制作弓箭亦是行家,通常用两片长条桦木黏在一起煅煣成双弧形,加上牛筋为弦,便于携带和马上射击;突厥人的马镫极其贴合马肚和人足,套上马鞍后可用腿脚控制马匹,将持缰的双手解放出来,可随时劈刺射击,加之平时以打猎、放牧为生,几乎日日练习,每名勇士都是骑射高手。
第三,勇士。突厥勇士分为三类:首先是侍卫之士,又称“附离”,意为“狼”,是突厥王庭的卫队,相当于隋朝京师十二卫;其次是控弦之士,善于长途奔袭,以远程作战为主,是汗国各部精锐,类似隋朝的各总管府;再次是拓羯勇士,拓羯有“雇佣”之意,是动用财物从各部落雇佣而来的备战队伍,有的甚至是西域和外邦的能战之士,战后还有奖赏,因此这类勇士更为嗜血,破坏力极大。
李靖一路体验观察,相较于舅父军中,突厥军队在行动上极为迅捷,无须粮草辎重,各自带足吃喝,一日奔袭数百里是家常便饭,也无须守卫城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同旋风一般,故中原战法中攻城池、烧粮草、摆阵势此等传统战法,在草原全然无用。突厥人骑上战马时为勇士,下了战马即为牧民,自结穹庐,自带饮食、毡布、兵器,战争劫掠财物均归私人所有,对官长贡献亦全凭自愿,故不必做太多战前动员,讲那些家国情怀的大道理。
突厥人对外人几无忌讳,唯独看家本领冶炼之术连族人都讳莫如深。迁居北海边后,咄陆设就把铸造之所设在一座山下,挖了一个洞穴,命人采集深层细土,用牛马踩踏数日直到泥土具有黏性,再糊成熔炉,反复用精炭烧烤。其余设备,类似虚云和尚的冶炼之所。掌管冶炼的头领称“祆干”,突厥人拜火,“祆”即拜火,“干”即为“官”,意为“掌火的官员”,虽在突厥二十八级官制中职位较低,但在每个部落最受尊崇,历来都是父传子或传予侄甥,若被他部俘虏也决不会被杀,耐心劝说后留为己用。培养一个成熟的冶炼能手至少十年,因此在汗国比黄金更加珍贵。
李靖虽是外邦人,但为染干部出谋划策有功,又救过思摩的命,加之祆干吐屯老人闻听他有削铁如泥的宝剑,请求染干让他看一看。
这一日,染干带了李靖、雪云、咄陆设和三个儿子,前往山下的冶铁窟。吐屯老人六十多岁,个头矮小,面如树皮,白发萧然,带领十余人正在铸造马蹄铁、脚蹬,并未铸造弯刀,其它的兵器也收起来了。李靖看了铸范,默记尺寸。火势熊熊,窟壁处有黑色的碎块,料想是突厥人从西域万里之外运来的精铁。
染干道:“吐屯叔,这是南朝来的朋友李公子,也是一名炼铁行家。他这把剑,就是在南朝西蜀冶炼,据传是个武功高强的僧人掌火。”回头对李靖道:“请李兄弟把宝剑借给吐屯祆干一观。”
李靖应允,解下孤星剑。老人接过,眯起眼睛仔细察看,边看边啧啧称奇,突然扯下几根头发,往剑刃处一吹,头发断为两截飘落地上。老人用突厥话说道:“尊贵的客人,你这把剑真是神品,我铸炼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刚柔相济的宝剑。铸炼的法子,要想锋利倒也容易,但锋利的刀剑容易折断,因此我们突厥人的弯刀为保不折,难以做到吹毛立断。如何能将锋利和柔韧合而为一?还请尊贵的客人指点。”
李靖本来心性纯良,但脑中突然想到,若是突厥人得了虚云和尚之法,锻造的弯刀更加厉害,万一将来突厥人进攻中原,不知多少军民遭殃。于是答道:“尊敬的祆干,我也是机缘巧合,碰到了一位从西域归来的和尚,他在淬火时关起门来,不让我们看到。铸好此剑后,再送给我,我也不知道他用了何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