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残月如钩。深宫在星光的照耀下显得幽深。城池在原汉代长安城基础上翻建,久经战乱,垣墙坍塌,宫室残破,地下污水横溢,就连皇帝杨坚的寝宫都弥漫着刺鼻的臭气。杨坚称帝后,头等大事就是兴建新都。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正月,朝局稍稳,杨坚下诏在原长安城东南方向的龙首原南筑建新城,由尚书左仆射高颎为将作大监总领大纲,太子左庶子、新都副监宇文恺规划设计,在全国抽调能工巧匠,日以继夜,大兴土木,于开皇三年春天落成。全城东西长约三千丈,南北宽约两千五百丈,周长七十二里,城墙高约一丈八,宽三丈六,由宫城、皇城、外郭组成,比旧城规模大了两倍余。由于杨坚曾被封为“大兴郡公”,且有振兴天下之宏志,故将新都命名为“大兴城”。
夜半,杨坚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虽然才四十三岁,但早年奔波军旅落下一身伤病,头发也白了不少。方才做了一梦,梦见一位身披金甲的天神降落在皇宫内,拜见他说:“我将投生杨家。”说完就不见了。杨坚醒后,梦中情景仍然清晰无比。当下起身,坐在御榻之上。身侧,独孤伽罗流着口水睡得正香。
按照典制,大凡皇帝登极,除了立皇后,还要选嫔妃。因当年杨坚与独孤氏有“不生外子”之约,这条制度形同虚设。自欧阳氏生下袁天罡被鸩杀之后,独孤氏真的成了“孤独皇后”,后宫嫔妃仅她一人,每夜仍与丈夫同眠一榻。
皇后被轻微的响动惊醒,翻身坐在锦幛之中,问道:“夫君何事烦忧?”在寝宫,她仍习惯用先前的称呼。
杨坚道:“方才做梦,见一天神下凡,称要投生杨家。阿罗是否有身孕?”
皇后笑道:“谅儿都八岁了,为妻如何还会生子?只不知勇儿的东宫,有无动静?”
杨坚道:“天明命人前去问询,也好放心。”
皇后见他郑重其事,又问:“莫非夫君此兆有何预示?”
杨坚道:“我极少做梦。此梦清晰无比,定是天神送来的皇子皇孙,让我大隋江山后继有人。”
独孤皇后心头一惊。这话等于是说若皇室之中谁人怀了孩子,将来就是继承大统之人。太子杨勇虽然办事得力,但杨坚总是不太喜欢。于是拿定主意,天明派人去看东宫是否有喜。
独孤皇后自然知道自己派人杀死欧阳氏、追杀私生子,让杨坚心头不快。然而为保五个亲生儿子前程,断断不可留下祸根。此事杨坚从未提过,她自然也不便提起。虽然私下称呼照旧,但身侧的男人已是天下之主,纵使发妻也得小心为事。
次日,宦官回报,东宫太子妃嫔并无怀孕迹象。过了几天,从晋阳传来消息,晋王妃萧氏有孕。杨坚核算日期,正好是托梦当晚。于是下诏,晋王仍署理并州事务,晋王妃回长安,住进新建的大兴城保养。同时,旧城宫府陆续乔迁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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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娘坐在宽大的马车中。护卫的军马由右卫大将军宇文述统领。这是杨坚的诏令。宇文述三十七岁,骁勇善战,在协助杨坚平定内乱的战事中屡立奇功,破格擢升为大将军,进位上柱国,封爵褒国公,风头一时无两。
宇文述善于揣测上意。朝中大臣,多半投靠太子杨勇,然而他则看好晋王。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王爷,封并州总管、左武卫大将军,领河北道行台尚书令。朝臣们私下认为是皇帝将二皇子调离京师避免与太子争权,然而在宇文述看来,这是圣上有意让二皇子在北方屏障历练。
果不其然,杨广主政北方后,州郡主官任免频繁,杨坚却极为满意。因为,杨广将朝廷新政逐条记熟,凡不施新政者一律免官,杨坚照准。自然,有些州郡主官非因公务而是派别党争或私人恩怨也遭到株连。李靖之父李诠罢赵郡太守之职,即是如此。
到了黄河龙门,天色已晚,只能次日渡河。宇文述安排晋王妃住进驿馆。已是四月初,黄河边却冷风凛冽。萧美娘用过晚膳,进入官舍歇息,命随行宫女雪枝把门窗关严。雪枝退出房间,远远侍立。自跟了美娘以来,雪枝极少看到美娘有笑脸,平时也无甚言语,心中对女主人既敬又怕。
萧美娘坐在铺着锦绸的榻上想着心事。这半年来的变化,着实让她吃惊。杨广待她宠爱有加,只是这位二皇子在人前人后判若两人。当着臣民,仁爱谦和、礼数周全;独对美娘,有时阴郁、有时狂暴。他极为贪恋美娘的身子,有时会失态施暴,但过后又后悔不迭,连连道歉。美娘自小就没得到过父母的关爱,一直被冷落,如今成为大隋王妃,地位尊崇,与之前相较自是天壤云泥,难免窃喜,况且这种房中秘事如何说得出口?就算诉说,向谁诉说?父母远在江陵,与她本就形同冰炭;独孤皇后威严霸道,连皇帝都惧她三分,对杨广又极为袒护,说了也是白说。
不过,这数月的朝夕相处,美娘对晋王的敬佩之情逐渐加深。杨广博闻强识,文韬武略,察人断事细致周全,远非江陵那些皇子可比。李靖呢?这个早熟的英俊小弟,仍然不时出现在她的心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从内心最朴素的情感来讲,她愿意与李靖在一起。这位少年如同一泓清泉,尚未沾染尘垢,侠骨柔肠,懂得呵护女性,对自己的爱发自肺腑,若只是居家度日,自是上上之选,因此在星潭时的盟誓发自本心。那时的美娘,遭受父皇斥责,加上生辰“不吉”,有李靖这样的少年英杰倾心接纳,自是喜不自胜。
然而另一方面,嫁给杨广并非单方强迫,她也是乐得其成。她希望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但更想嫁一个能让她有安全感的夫君。多年的凄苦生活,她已备尝艰辛;父母亲人越是轻视她,她越想让所有人都尊敬她。生活已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只有自身强大,才能免受欺凌!
于是她欣然接受了杨广,因为只有杨广才能给她彻底的安全感。自跟随杨广到晋阳后,她没有再从噩梦中惊醒。这个比她小两岁的亲王,喜怒不形于色,克勤克俭,礼贤下士,孝敬父母,亲善文武,在五个皇子中最不显眼——因为他从来不争。
太子杨勇则是经常表现出储君的姿态,生活侈华放纵,除太子妃元氏外,还有四位妾室:高良娣、王良媛、云昭训、成姬,让追求情感纯度的独孤皇后十分不喜;秦王杨俊十三岁,英武俊秀,年纪轻轻就奢靡浮华,动辄叱咄臣下,学业也不甚用功;蜀王杨秀十一岁,胆气豪壮,酷爱骑射,朝中武将都看好他;汉王杨谅才八岁,读书过目成诵,杨坚特别宠爱这个幺儿,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不过,当她得知丈夫要杀害李靖时,心中有说不出的恐惧。这事发生在一月之前的晋王府。美娘在卧房久候杨广不归,径直到王府议事厅去。卧房与议事厅之间有一个花园,穿过花园即可从后门进入。平时,萧美娘从不到议事厅,那是晋王府僚属和并州军政官员议事之处,纵使王妃地位尊崇,亦不宜抛头露面。夜已深,萧美娘独自穿过花园进了后门。厅中只剩两根蜡烛照明,略显昏暗。杨广座前肃立一人,正是来护儿。
萧美娘对来护儿极为满意。此人忠心耿耿,办事得力,在护送自己回江陵的途中出了大力。最让美娘满意的地方,则是此人绝不多话,甚至不会多说一个字。来护儿为何跟着晋王?原先美娘并不清楚,后来才发现这位将军是晋王派往贺若弼总管军中任职。去年杨广秘密南下,来护儿自是听候差遣,此次不知何事来到晋阳。
她正想到厅中去感谢来护儿去年一路护送之情,却听杨广冷森森地说道:“韩擒虎的虎须该拔一拔了!李靖那小子知道王氏船谱,又护送那小野种入蜀,必须除掉!”
来护儿躬身道:“是。然而那李靖毕竟是韩总管的外甥,若无明确罪状,不如暗地里下手。”
杨广冷声道:“父皇以明德治天下,何必暗中下手?按新颁大隋《开皇律》,莫非找不出罪名?”
来护儿道:“自然可以找出。”
杨广道:“罪名罪名,罪在前,名在后。李诠免官,确有怠政之罪;韩擒虎有慢军之罪。至于李靖,依本王看,包庇钦犯、纵火伤人、斩杀官军、里通外国、泄露机密这些大罪,都有人证物证,与今春颁布的‘十恶’大罪总能对应。你亲自去办吧。”
来护儿单腿跪地接令。萧美娘在厅后听了,双腿微微发抖,赶紧屏息退出,返回房中。
不多时,杨广回房,见萧美娘已经睡下,俯身在她颐上亲了一下,再去沐浴。这位年轻的王爷极为讲究,无论公务多忙,每晚入睡前必沐浴净身,至少半个时辰。
待杨广出了寝房,萧美娘再不迟疑,迅速起身出门,对侍立门外的雪枝耳语一句,穿过游廊到了王府门外。来护儿此时正准备上马,回头瞥见萧美娘走了出来,当即停住。萧美娘扬了扬手中书信,道:“来将军,若回南方,还请为我捎封家书。”
来护儿当即跑了过来。萧美娘边递书信,边凑近他耳旁小声说:“那人不能死!请来将军自谋对策。”随即转为正常声音说道:“父皇若是问起,就说我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