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娘怎么说有用么?”张轲摊开双手,“晋王早在南巢时就已看中美娘,派将军来护儿暗中护送,回长安后即禀明隋帝下诏娶亲。”
“可是……婚事不是需要纳采、问名、纳吉……况且,美娘姐姐生辰不吉……”李靖觉得这婚事如同战事,晋王快如闪电就仓促成婚,有违常规。
“小兄弟,那晋王雷厉风行,不可以常规视之。”张轲道,“况且皇家办事可破常规。至于生辰之说,大隋迎亲使团中有一位闻名长安的大法师,卜算美娘生辰大吉,皇帝大悦,以皇室公主出嫁。梁隋两国通婚后,往来更是密切,江陵皇城还因此大庆三日,百姓奔走相告。”
李靖突然想起青妮和孤女阿月,便问去了何处?张轲道:“青妮是美娘侍女,本该随美娘去长安。然而不知为何,迎亲使者只让美娘一人北行,梁国的人一个也不准带。今年正月,皇帝有诏,命青妮带着阿月,住进三皇子府上。”
三皇子便是萧瓛。李靖对他印象尚好,知他对阿月颇为喜欢,料想是担心美娘出嫁后无人照料阿月,便连青妮也一并叫过去。至于普照法师,自是奉诏做了江陵大报恩寺住持。
李靖心中不甘,问道:“国舅养育美娘姐姐长大,难道没有封赏?”
张轲叹道:“我不需要封赏,平安自足已是大幸。小兄弟,世间之事变幻无常,你尚年幼,建立功名才是正道,不必为此事伤怀……”
李靖终于流了眼泪,低泣道:“美娘姐姐……可曾留下片言只字?”
张轲轻轻摇头:“当时宫中来人宣诏接走美娘,之后再无人来此。小兄弟,美娘已是王妃,就算她想给你留话,恐怕有心无力——这也是在保护你呀!”
李靖清楚。若杨广得知美娘与李靖有私情,极易招来杀身之祸。来护儿在沉船后曾暗示过他,从来护儿的为人来看应当不会将实情告知杨广;青妮没有跟随主人北上,亦不会乱说;张轲自是不会透露。然而,杨广为何省去结亲程序闪电迎娶?
李靖只觉脑袋嗡嗡作响,顿感自己渺小无助。张轲也不相劝,进屋弄了些饭食。李靖只喝了半碗粥。当晚在草堂歇息,仍是数月前那张矮榻,然而屋中再也没有他心中牵挂之人。月光透窗而入,江风呜咽如故,他却无法入眠。
终于,在张轲的鼾声中,他出了门。黄狗摇着尾巴,向外走去。李靖跟着黄狗,在明晃晃的月色下漫步而行。他不知该向何处去——庐州?长安?回三原老家?去父亲任职的赵郡?或如聂云峰一般万里独行?他无法知道。他只知道,丢了美娘,不会快乐,难有激情,逐步强健的身体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做何事、到哪里,又有何分别?
他随着黄狗,失魂落魂地行走在山道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黄狗突然汪汪直叫,打破了山间的宁静。李靖定睛一看,原来已经到了七星潭前。黄狗爬不上白石堆,着急地叫了起来。李靖猛然想到,莫不是美娘带黄狗来过?于是俯身抚摸黄狗,让它原地等候,自行攀援过了石堆。
月下的潭水仍然清澈,只是比去年水位高了不少。几月前与美娘在此发誓的情景闪现脑际,顿时觉得天地之间了无生趣。伫立良久,李靖突然产生了投水的念头。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心底的黑暗如同不可阻挡的浓烟侵蚀着他……他举步走向月下的深潭,潭水冰凉沁骨,一下把他激醒了。他止住步子,为刚才的想法感到恐惧,赶紧拔腿回返,虚脱一般坐在一块光洁的白石上。
明亮的月光中,他的目光被扎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两行字:
身属湖海
心系玉潭
字是用笔墨书写,虽已不甚清晰,但清丽体态仍显示出书者为女人。李靖在听风草堂时,每日都看萧美娘抄录船谱,一眼就认出是她的笔迹,不由心中咚咚直跳。再看这八个字的旁边,有一个暗红色的印迹,如同书画者题款印章。他把头歪向一边,让月光直直照着这个印迹。这印迹如同两片花瓣拼合。李靖看了许久,心跳再次加速——原来,这是一个唇印。是由朱砂混合油脂做成的唇形,印在石上。几个月过去,经风吹日晒雨淋,变成了暗红色。
一时间,李靖心中涌起浪潮。美娘在离开听风草堂前,可能已知将嫁到长安,也自知不能与李靖再通音讯,于是带着黄狗来到此处,写下八字留言。李靖想起当时美娘用潭中之鱼自比,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我脱离了这里,今后就在外面的世界身不由己地生活,但我的心仍然属于这一方洁净的潭水。而用唇脂作印,则表明了心迹。
李靖呆呆地站在月下,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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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报恩寺是梁国最大的寺庙,处于江陵城西南角。张轲把李靖送到寺中后,叹息一声,自行离去。普照法师把李靖引进禅房。李靖便将自己并非僧璨门人等实言相告,普照法师其实早已知情,只是由李靖自己言明更有诚意。昨夜,李靖思量半夜,终觉尘世了无牵挂,不如拜在普照法师门下,从此潜心修行。
普照肃然道:“小施主年龄尚幼,尘缘未断,此时出家,大大不宜。贫僧劝你还是尽早归家,以免父母挂念。”
李靖合十道:“我佛慈悲,还请法师收入门下。”
普照道:“众生皆为贪、嗔、痴所苦。小施主年少生情,尚无尺寸之功,却欲跨越门第,犯了贪戒;所爱所恋,为贵胄捷足先得,心生恼怨,犯了嗔戒;不明事理,不知因果情势,用情过深,犯了痴戒。有此三毒,身心俱废,纵使朝夕诵经,心中之毒岂能自消?再说贫僧修为尚浅,你又属大隋子民,或可求教于慧可、僧璨等大德禅师,更为妥当。”
李靖心中一动。但想着若回庐州或三原,舅父、父亲岂能让他出家?而藏身江陵,家人遍寻不着,也只能作罢。于是解下孤星剑,跪地奉上:“法师武功卓绝,弟子入川时得一宝剑,请求献给法师,还请法师收留。”
普照低宣一声佛号:“此剑确属神品,然而佛家慈悲为怀,岂能收纳凶器?请小施主收回。”
正在这时,一个小和尚来报:三皇子要见李公子,马车已到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