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云峰剑客(2 / 2)

“我知道,你叫李靖。”少年声音虽冷,但与昨夜相比已算温和。“靖,就是静,也是安。你是想安天下?还是安黎庶?抑或自安?”

李靖没想到他一上来就谈及自己的姓名。起名李靖,是当年父亲和舅父商议的结果。父亲希望自己内心宁静过上安定生活,而舅父希望自己有平定天下之志,总归不过是父辈期许。这少年从他的姓名提出三个问题,倒让他难以回答。略一思忖之后,答道:“天下也好,百姓也罢,都是虚妄。自己心安,世界自安。”

少年眼中顿时精芒一闪:“两年前师尊问我类似问题,我不能答。你比我小两三岁,却有如此见地,非我能及。”说罢起身作揖。

李靖赶紧回礼。少年重又坐下:“但是,你现在的武功远不及我两年前。我现在若要杀你,你必死无疑。”

李靖虽心头极不舒服,但仍然承认。“尊驾能被长孙将军列为一流高手之上,自然有极强战力。在下愚钝,练武又不得法,在尊驾眼里自然形同蝼蚁。”

少年嘴角微动,显然有失笑之意。“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也是你我之间最大差别——我并非天资胜你,只是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练武。”他把双手翻了过来。李靖瞧见,那苍白的手上,满是茧子。那茧结得厚,看上去如同鸭蹼,手掌已看不清纹路。“但是,你除了练武,还潜心习文。相比之下,我便是粗野之人。”

李靖突然对他有了些好感。“仁兄仗剑江湖,快意恩仇,远非在下可比……”

少年摇头道:“我无恩仇,更无快意。从三岁起,我就习武,但不修文。所谓孔孟之道,诸子之言,在我师尊看来都是累赘、虚假,只有自己去发现、体悟、调查,才算接近真相。”他抬手指了下自己的眼睛和左胸:“眼睛看到的不见得真实,但经过内心分析计算,可以作出判断。因此,我所杀之人,都经过周密查察,才下杀手。昨夜最终没有下手,不是因为我有危险,而是长孙晟处于可杀可不杀之间。”

李靖心头一动:“不知尊驾如何判别可杀和不可杀?”

少年道:“你不用尊驾尊驾的,不好听。我叫聂云峰,云彩的云,山峰的峰。”

李靖立即联想到他留下的图案:一朵云,一座峰。于是抱拳道:“见过聂先生……”

少年摆手道:“我是比你先出生两年,但这称呼也不好听。你就直接叫我云峰好了,或者直接称‘你’。称呼跟武功招式一样,越简单越好。”

李靖点头,道:“多谢云峰兄……”

少年打断他:“说甚兄台、尊驾、先生等,都是那些所谓圣贤弄出来的虚礼。那些祸害百姓的官员、士绅,成天满嘴仁义道德,肚里却是男盗女娼。”

李靖自小就被训练各种礼数,但其内心也认为太过繁琐。当下道:“恭敬不如从命……”

聂云峰再摆手:“这句话也是多余。有事直说才好。”

李靖道:“敢问……你的师承?”

聂云峰道:“这个不能说。家师不让告诉别人。你可以问别的。”

“那……还是刚才所问,你为何放弃刺杀长孙将军?”

“长孙晟有过,也有功。昨夜听你等谈话,我又仔细盘算,长孙晟功大于过。”

“愿闻其详。”

聂云峰饮了口茶:“长孙晟建立秘密侦伺机构,手下常常滥用酷刑,两年来有四位仁义之士致残或重伤,一位反隋将领遭到暗杀。最主要的是,先前他的眼线在北方,现在秘密南下收买密探,恐怕有更多无辜之人受害。因此,师尊派我一路查访跟随,若做了有违天理之事,定当击杀。”

李靖道:“这算是过。那功在何处?”

聂云峰抬起双眸,望着天上的流云,缓缓道:“相比其过,实有大功。长孙晟确为当世豪杰,曾一箭威震漠北,免除边境战事,还百姓安宁。”

李靖不禁肃然起敬,说道:“还请云峰兄讲讲当时情景……”

“两年前……”聂云峰将目光收回,看着李靖,“长孙晟作为使者出使突厥,沙钵略大可汗对中原人极为轻视,认为突厥勇士骑射精绝,以一当百。有一次,长孙晟跟着可汗出游,见草原上两只大雕争抢死马腐肉。可汗有意羞辱他,把自己的弓箭给他,让他射雕。汗国的勇士们都等着看笑话。不料他二话没说,扬鞭纵马,张弓搭箭,反手射出,一箭将空中飞逃的两只大雕射落在地。可汗命人检视,见这两雕身上均有圆孔,正是被长孙晟霹雳一箭双双射穿。突厥虽是勇武之邦,但也无人有此等本事,当即对长孙晟十分敬佩,待为贵宾,且让他教习贵族子弟骑射。汗国部落众多,然而均敬畏英雄,见瘦弱的长孙晟尚能一箭双雕,可见原人的武功何其厉害!于是各部盛传此事,不敢兴兵来犯中原,边境劫掠也随之减少,这两年出现了难得的安宁。”

李靖听得入迷。当下赞叹道:“将军神勇,当为我辈之楷模!”

聂云峰道:“长孙晟不死,主要因为他能镇服北方诸部。然而若继续行恶,我必取他项上人头。”李靖瞧见他的眼眸里,是无比的坚定,毫无感情,不由心下一冷。

聂云峰又说道:“今日见你,是想问你,想不想做剑客?”

李靖问道:“我为何要做剑客?”

聂云峰道:“你的家世渊源,一路行来的艰辛,我已查清,不必再说。你手中之剑,为玄铁所铸,不是凡品。但做剑客,仅有好剑还不够,须有无坚不摧的意志、了断尘缘的决断、超然物外的心性,再一心苦练上乘武功,才能纵横江湖、为民除害。”

李靖一向对行侠仗义极为神往。但不知为何,当他听到“了断尘缘”四字时,萧美娘的影子从心底浮上来。若先前没有这种牵挂,他或许会毫无犹豫;而今心有所属,竟难以做到心中澄明。

聂云峰起身,叹息道:“你心绪迷乱,少年性情,恐怕难做真剑客。无论如何,我愿交你这个朋友。”说完人已在马上,只听一声长嘶,人马已入林中,转眼变成黑点。李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忘了与他告别。

在他心中,“朋友”二字如同初春潮水,浩浩汤汤,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