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拢一份题本后,郑直换了一本,将刚刚批注的题本放到了一旁红色的托盘上。此刻右手腕隐隐发酸,他不得不停笔,稍稍休息。看着手腕上的淤痕,郑直不由皱皱眉头。昨夜他回去检查,果然发现一个丫头躲在草堆里偷窥。本打算惩戒一二,不想还是个倔丫头。这眼瞅着都到嘴里就差上牙对下牙嚼了,愣是被对方咬了他的手腕,把尚未醒酒的他拱开,提着裤子跑了。小蹄子,莫让俺把你找出来。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动静“郑老爷,卑职内阁侍书李举有事禀报。”
“进来。”郑直不动声色的提笔继续批阅题本。他虽然要了六面字牌,可如今却依旧不带一人进皇城。很简单,兹事体大,在没有确认弘治帝态度前,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片刻后,昨日见过的一个中年人点头哈腰的走了进来“禀郑老爷知晓,老爷要的桌椅,木床,书柜,茶几,火盆等物件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啥时候搬进来?”
“这就搬吧。”郑直将题本合拢,放在了面前的托盘上“这些拿走。”
李举应了一声,走过来,却愕然发现,郑直刚刚指的红色托盘上,已经堆满了他早晨送来的题本。只好硬着头皮问“禀老爷,这些都是退回的?”
内阁的规矩,书案每日摆放三个托盘,一个是早晨内阁典籍或者侍书送来的,各地或者衙门的题本。若题本无误,阁臣签批之后放在蓝色托盘上,之后由内阁典籍或者侍书送去司礼监。若是题本有误,需要退回,则放在红色托盘上。
“难道这不是红盘?”郑直皱皱眉头。
李举哪敢分辩,赶忙应了一声,端起红盘狼狈的退了出去。
郑直瞅了眼空空如也的书案,起身来到藏书阁,准备找几本有意思的书打发剩余的工夫。没法子,今日的所有题本,全都不合定制,他看都没看,直接退回。之前的内阁啥规矩郑直不晓得,也没兴趣晓得,可如今他的规矩才是内阁对于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使司的规矩。
不得不讲,藏书阁的书确实琳琅满目,奈何郑直的水平也就瞅瞅话本。他又不能在直房看《水浒》,只能矬子里边拔将军,选了几本《宣宗实录》。
待回到直房,李举已经将桌椅,木床,书柜,茶几等物件归置好了,甚至每个屋内正中都放着一个硕大的火盆。屋里顿时感觉满当了不少,却也舒服了不少。郑直端着茶壶,直接走到炕座旁,脱了靴子,盘腿拿着《宣宗实录》看了起来。他负责的是刑部,大理寺和地方上的提刑按察司,早几日晚几日出不了啥大事。
更何况,郑直怀疑,李举送来的那些题本之中,藏着三个老贼的杀招,稍有不慎,丢人现眼是轻的,他人仰马翻都不足为奇。这几个老贼消息灵通,晓得昨个儿刑部右侍郎魏绅得罪了他,才故意安排由此安排。可正因如此,郑直反而猜测刑部尚书闵珪该是和内阁不对付。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倘若自个揪着刑部不放,这三个老叟自然可以看他和闵珪狗咬狗……意思陇归差不多。可若是自个对刑部不闻不问,那么三个老贼就该有话讲了。所以郑直来了个扩大打击面,你们想让俺针对刑部。好啊,俺把所有的衙门都拉进来,谁都莫想好。莫忘了,俺如今代表的不是自个,而是内阁。
之后两日,郑直都是早早的就把新任的典籍史策或者侍书李举送来的题本批完,然后史策或者李举早晨如何送来的这些题本,头中午前就如何原封不动的接了回去。郑直则继续看实录,因为实在没有消遣,如今不求甚解的郑直已经看到《英宗实录》了。毕竟宣宗是个短命鬼,一共才做了九年多一点的皇帝。
此刻郑直才发现,原来内阁在宣宗朝时,啥也不是,最多就是个相当于缩小的翰林院,备皇帝咨询。如此更不要提啥内阁在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时候辅佐朝政了,根本就是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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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内阁凌驾于六部九卿之上的,是英宗时期的正统初年。而那个时候,英宗根本没有亲政。换句话讲,是杨荣等人暗度陈仓,重建宰权,只是换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名字‘内阁’。就这还不放心,还把内阁又套在翰林院名下。这……不就是乱命吗?
而更让郑直感兴趣的,也是从那个时候,天下卫所的卫仓由五军都督府手里,转到了兵部手里。也就是讲,文臣趁着英宗年纪小,用皇帝的名义玩手腕,抢下了卫仓。可不要小看这一步,军队打仗可是打的粮饷。之前卫所军屯由五军都督府监管卫仓,各地卫所军镇对于兵部的话听不听两可,只要听皇帝的就成。可是如今粮食握在兵部手里,并由当地亲民官监管,那么军队粮饷都无,就不得不向兵部低头了。而之后朝廷向各地军事重镇派出的文臣镇守使就顺理成章的掌握了主动,毕竟对方手里有朝廷大义,有粮有饷。
正琢磨,外边传来动静“郑阁老。”是谢迁的声音。
郑直不情不愿的合拢书,穿上鞋之后,打开直房门,掀开棉门帘。不出意料,三个老贼都在外边“诸位阁老咋百忙之中有空来此?快请进。”讲完让开。
刘健脸色难看,依旧不发一言,直接走了进去。李东阳和谢迁与郑直谦让片刻后,被年轻力壮的郑直推了进屋。
李东阳刚刚在门口就感到屋里的阵阵热浪,瞅了眼宽敞不少明亮不少的直房内景致,嘴角有些抽。谢迁自然最清楚,可是看到郑直竟然把五个房间都放上了火盆,同样无语。
“郑阁老好生安逸清闲啊。”刘健脾气火爆,直接道“这里只怕比陛下的乾清宫还惬意吧?”
大明无处没有规矩,这用碳量自然也是规矩之一。三个老叟为了做百官垂范,可是很耐冻的。
“哦。”郑直老老实实回答“俺没去过乾清宫,不过若真的如此,刘阁老不该上本督促司礼监为陛下多加几个火炉吗?”
李东阳赶紧抢在刘健前开口“郑阁老的提议也对。只是俺们今日来,是听了一件事,想向郑阁老求证。”
“诸位阁老请坐。”郑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着急,有话好好讲,俺也想听听诸位指教。”
文渊阁东西直房地方狭小,尤其是东直房,每个房间地方都不大,众人已经习惯了站着商议。偏偏郑直把后排五间房打通了,自然不用四位阁老站着吵架。
“莫打岔。”刘健一摆手“请问郑阁老,为何这四日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使司送来的题本全都被退回去了?郑阁老如此荒唐,岂非拿国事做儿戏?”
“刘阁老。”郑直坐了下来“据俺所知,内阁分部之后,若非首辅相招共论国事,平日里都是各管一摊,出了事向主上负责的。”
“郑阁老总要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一直不开口的谢迁终于说话了“毕竟不教而诛也会让下边的人无所适从的。”
“也好。”郑直不紧不慢道“敢问诸位阁老,清朝官职为何论品?”
“明尊卑。”刘健不等李东阳和谢迁使眼色,直接道“可有不妥?”
“有。”郑直笑笑“提刑按察司按察使不过正三品,就敢列名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名前。正三品的按察使明尊卑了吗?这还就算了,竟然有区区五品按察司佥事列名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前。这位五品按察使司佥事明尊卑了吗?从二品的布政使司的布政使竟然对同为三司的正二品都司蔑称‘武弁’。官已经坐到了布政使了,不小了,可他明尊卑了吗?这些人怎么拿的功名?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刘健,李东阳,谢迁语塞。任你巧舌如簧,诡辩超群,经验丰富,可是面对摊开到桌面的事实,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虽然他们私下里都鄙夷武弁,可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讲,有些道理谁都懂却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前从内阁到六部九卿全都放任,司礼监又和武臣不是一路,何况他们也自认使读书人,因此同样不吭声。历任皇帝倒是有想改变这种状况的,奈何人亡政息,慢慢的这就成了规矩。如今郑直这混进文官里边的臭虫冷不丁冒出来,拿这个说事,他们还真的无话可讲。
李东阳最尴尬,因为他也出身卫所籍,所以听了郑直的理由,立刻闭口不言,不再吭声。
“那也该就事论事,签批时提醒一二,下次改正就好。”谢迁不得不强词夺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郑直这次却没有退让“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圣人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既然俺发现了问题,为何不解决,反而留给后来人为难?”
刘健哪怕火冒三丈,也对郑直冠冕堂皇的理由,找不到一丝漏洞。后悔没让对方签批都察院,否则郑直非得让那些无理搅三分的骂死。要晓得,巡按御史不过七品,却是以小治大,因此他们的题本,更加不堪。不过巡按御史还有巡抚御史都是自宣德以后一点一点发展而来。郑直可是抱着《诸司职掌》还有《大明会典》研究了几个月,还真不一定怕。
于是傍晚下值时,文渊阁传出消息,内阁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郑直这位不晓得能坐几日的小阁老还吵赢了三位老臣。这消息瞬间扩散到整个皇城,乃至整个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