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苍天饶过谁(三十二)(2 / 2)

郑直也就慢慢适应了下来,奈何天气慢慢变冷了。司狱司倒也没有为难郑直,除了条件没有改善外,其他的已经尽可能的照顾。让郑直有些恼火的是,锦衣卫狱是可以接受犯人家属送衣服棉被的。可是他除了收到朱千户替边璋等人,乃至程敬送来的衣服被褥外,再没有收到过其他人的慰问,尤其是郑家人。

“人犯郑直。”远处传来看监百户的声音。

郑直应了一声,走到福舍门口。片刻后看监百户带着一名力士走了过来“你家娘子给你送衣服了。”

郑直一愣,他尚未成亲,哪来的娘子。立刻想到了十娘子,算算日子,应该已经生了。这会应该在坐月子,心中感动,伸手接过了包袱。来到窗边,借着清冷的阳光打开。里边果然是一件棉衣,郑直赶忙将身上穿的边璋送来的棉衣脱下,换上。

然后背对福舍大门,坐在枯草之上,小心翼翼的搜检棉衣各处。以期发现对方藏在里边的只言片语,哪怕是一块信物。人在最虚弱彷徨时,家人就是他的唯一温暖。郑直以为他很强大了,可事实证明,他啥都不是。

让他失望的是,棉衣里啥都没有。不过郑直也发现了一个让他细思极恐的事,这件棉衣的针脚竟然是孙二娘的习惯。孙二娘已经死了,唯一有可能晓得她手法的孙三娘也死了。因为对方从孙怀南的那些书里学了不少女红的法子,所以郑直的女人之中,女红无出其右者。

郑直此时才记起十娘子的针线活实在惨不忍睹。换句话讲,这件棉衣,不会是十娘子送的,三奶奶?简直荒唐,哪怕对方想这么做,也不会留下话柄。那么会是谁?

不等郑直想清楚这件事,他就被调监了,从南镇抚司卫狱转到了北镇抚司。郑直心头一沉,这意味,主上的态度变了。

果然当锦衣卫掌北镇抚司事千户牟斌,牟千户提审郑直时,讯问的重点也由反诗转向了另外一件事“郑解元可曾听过林如海这么个人?”

郑直一愣,摇摇头。

可是专门负责刑讯的牟斌已经看出了郑直第一反应中那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因素的神态“事情是这样的。有浙江举子林如海日前被人出首,在本科顺天府秋闱中,以北监监生江侃名义入贡院应考。因为牵涉重大,本案如今已经是钦案。还望郑解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俺确实不曾听过这个人。”郑直欲哭无泪,江侃个笨蛋。他还奇怪对方随便请了一个盐贩子,竟然就考中了顺天府秋闱解元,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这个林如海竟然是被江侃请去的枪手。之前还纳闷,陈汝嘉所讲言过其实,此刻才晓得,他是身在阖中而不自知。

牟斌反复追问多次,却因为郑直始终坚持一概不知,而作罢。郑直刚刚得知,他的功名已经被夺,可是从始至终,对方都没有对他动刑,郑直也不懂是不是于勇帮忙疏通的。直到和看监力士混熟了,才晓得,牟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此人向来慕文,因此才会对郑直礼遇有加。否则,就不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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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直不以为然,一个人凶狠,能凶狠过张荣?他自问在张荣面前,遭受酷刑也能挺住。当然除非必要,还是不要遇上那个王八。

郑直在诏狱的待遇自然无法和锦衣卫狱相提并论。虽然依旧是单间,却因为被关在深入地下的乙字监,而不见天日。

在这里,自然不要想没有异味,也不要想有恭桶。甚至因为在地下,福舍内潮湿阴冷异于它处。好在如今已经是冬日,否则鼠虫横行也不必惊奇。更让郑直憋屈的是,福舍只有半人高,他因为长得人高马大,莫讲双膝跪地,就是四足着地,都有些勉强。如今能够被提审,已经是对他的一种恩赐。

因为不见天日,郑直也就不晓得今夕何夕。每日身在黑暗之中,仿佛置身茫茫黑夜。才来没多久,郑直就受不了了,感觉他要疯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恍惚中,郑直隐隐听到了江侃的声音,连滚带爬的凑到福舍门旁,趴在地上,透过加厚的送饭小窗缝隙向外把望,以求能够看到对方。他在这里谁都不认识,能够听到这个王八的声音,也算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奈何一切都是徒劳,除了能够依稀看到走廊有微弱灯光,旁的啥也看不见。

郑直沮丧的躺在地上,想要放弃。却依旧能够听到江侃的声音,背诵完三字经,对方又重复背诵起来。郑直初始感觉对方已经疯了,可是几次之后,他大概懂了。住在这里,倘若不能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人就已经垮了,心口的那股气散了,啥都没用了。

于是再又一次吃过饭之后,他也对着漆黑阴冷的福舍大吼“兵着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

就这样,每次饭后,郑直都要大吼他能记起来的一切篇章。到了后来,似乎和不晓得缩在哪当孙子的江侃形成了默契,对方背诵的时候,他静静地听着;他背诵的时候,对方就沉寂下来。

“莫喊了。”看监百户走了过来“人犯郑直,过堂。”

被提审,已经成了如今郑直唯一看到阳光的机会,只是除了刚来诏狱时,他被提审几次后,就再不见有人问话。如今能够重见天日,郑直自然是高兴的。奈何他发现,他的双腿竟然举步维艰,他的腰也弯了。

被两个看监力士搀扶着走出乙字监,郑直就被没有温度的阳光刺伤了双眼。因为双臂被钳制,他只能赶忙闭住眼睛,任凭泪流满面。

再看到江侃,对方竟然仿佛变了一个人。同样驼背,同样被人架着,只是不同的是,对方乌黑光泽的头发竟然变成了花白。曾经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此刻却仿佛老了十几岁,甚至更多。若不是牟斌开口,他都已经认不出了“郑解元,今日请你是和人犯江侃,人犯林如海当堂对质,可有不妥?”

“没有。”郑直留意到牟斌讲这句话时,江侃那错愕,不可置信的神情,习惯性的不去看他。

牟斌点点头,不再吭声。不多时又有一个与江侃造型相仿的人被人架着走了进来“禀北堂,人犯林如海带到。”

看到这个同样满头花白头发的林如海,郑直一愣。这才下意识的低头瞅了瞅他披散在身上的头发,错愕的发现,竟然同样变了。不同于江侃等人的花白,他的头发全都变成了银白色。而更让他惶恐的是,他的皮肤白的渗人,让他想到了不晓得多久前在真定府被淹死却无法收殓的尸骸。

他才十六岁。

“人犯林如海,这里你认识谁?”牟斌自然不会关心郑直的自怨自艾,而是回到案后端坐,一敲惊堂木,开始问案。

“俺谁都不认识。”林如海不是傻子,晓得后果,所以依旧否认。

“那么这两张在你家里找到的纸咋回事?”牟斌冷笑,拿出两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这上边可是有本科顺天府乡试的试题。”

“这是俺从旁人那里誊抄的。”林如海似乎早有防备,并未惊慌“至于本科秋闱试题,这是秋闱之后誊抄的。”

之后牟斌又拿出不少证据询问林如海和江侃,却很少询问郑直。

可是郑直不敢大意,一直在听仔细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奈何直到结束,牟斌也没有问到郑直实质性的问题。

郑直被架出工房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爆竹声。

“过年了?”此刻身后同样被架出来的江侃突然开口询问。

奈何根本没人理会。

郑直瞅了眼高墙外边,此刻恰好天空中一闪,片刻后传来了爆竹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