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郑直从浣衣房走出,然后一瘸一拐的避开大道和城头巡弋的戍卒,走进百户公廨。
早就等着的朱千户立刻凑过来,扶着他落座“昨日入了夜送来的消息,老太君今日一大早启程回来了,走的是陆路。除了总旗他们之外,三房的三哥也带着人沿途护卫。”
“有没有郑佰?”郑直问的很直白,这是相当失礼的。按照规矩,哪怕是再恨再厌恶一个人,也不该直呼其名。
“昨日的消息里没有提。”朱千户老老实实回了一句。
“俺三哥跟他们不一样。”郑直回来半个多月,很多事也打听出来了。总体而言,郑仟并没有掺和进大房和三房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你一会通知翟管家,让后院把三房的院子收拾一下,然后亲自带着三郎,老邢他们去迎。”
朱千户应了一声,出去传话了。郑直拿出烟袋点着,慢慢抽了口事后烟。如今外边风声鹤唳,祖母依旧回来,不用想也晓得,多半是三房那边坐不住,闹得太厉害了。郑直和孙汉的关系已经广为人知,难保不是他们想要请祖母出面让自个来解决的。更有甚者,没准人家还会认为这事就是他张罗的。郑直从不高估他的本事,可若是祖母吩咐,他也会毫不犹豫接下来,哪怕这会前功尽弃。总之,一切就看祖母的意思了。
不过廉台堡这里也该修一座码头了,否则走水路竟然要比走陆路还耽误时间,实在不方便。廉台堡距离滹沱河直线距离不过八里,之前有过一个小码头。自从弘治七年滹沱河泛滥,改道之后原有的小码头自然荒废了。待去年滹沱河再次夺古道后,小码头也没有恢复。
“十七这次受了委屈我也懂。”祖母尉氏是傍晚的时候回来的,和六婶沈氏,十嫂许氏见过面后,就打发走了所有人,将郑直喊去了她的院子“我回来也不是要让你违心做何事,只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打算。”
郑直犹豫片刻,老老实实道“俺在隆兴观六年,除了祖母,六叔,虎哥还有三位堂姐妹外,就和师父最亲。俺不在意他们分润一些,只要把事办成了,就行。可如今想来,俺错了。俺也懂,他们之所以如此也是存了心中不忿。”讲到这,他拿出一枚私章放到了面前“这是东门号的签章,若是祖母不反对,一会俺就给六婶送过去。孙儿长大了,想要自个闯一闯。”
“不是气话?”尉氏看着郑直。
“不是。”郑直老老实实道“这是孙儿深思熟虑的想法。”他这段日子就在盘算如何在真定府大展拳脚。倘若如此,再用东门号的名义,只会自寻烦恼,索性自创名号。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尉氏没有反对。
“孙儿这次长了些见识。”郑直老老实实道“打算在家一边做些买卖,一边读书。”
“滑头。”尉氏之前没有见到郑直本人,因此就算对郑直的成长有心理准备也并没有指望对方出去一次就前后迥异。可刚刚在堡外见到郑直的那一刻就发现这个孙子不一样了。
究竟哪不一样,讲不好,不好讲。可就是明显感到郑直和几个月前,判若两人。更加内敛沉稳了,当然,心肠也更加硬了。因此之前的一切打算全都推倒,才有了这一次坦率的对话“你既然有了主意,想必也做了准备,放手做吧。”
“还有一件事。”郑直应了一声“俺这次在外边赚了点银子,公账是不敢过了,祖母让嬷嬷带人收过去吧。”
“你这孩子。”尉氏埋怨一句“我还没有问你,那熊皮咋回事?”
“正好遇到了。”郑直笑道“俺听人讲祖母的腿到了冬日就不舒服,这才猎了送回来,算是孙儿的一点心意。”
“十七是好的。”尉氏最终只讲了这么一句,就打发近身嬷嬷跟着郑直取东西了。她又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闺中女子,看到那张几乎完好无损的熊皮,又听了王景林含糊其辞的描述,她就懂了内里的九死一生。可以讲,郑直的表现让尉氏都不由侧目。之前只是以为这个孙儿运气,如今才发现,对方也算允文允武。之前存着牺牲此子,成全家族的想法,此刻已经淡了。
一来是那几个庶子实在让她大失所望,二来郑直的表现远超她的期望。尉氏已经尽可能的做到一碗水端平,只是人都有私心。为了郑家,她愿意牺牲一个亲孙,可眼瞅着这种局面,尉氏又怎么会继续拘泥常理。郑家牺牲最好的,成全一群酒囊饭袋,就算站了起来,难道站得稳吗?
与其兴忽亡忽,不如厚积薄发。
正想着,刚刚跟着郑直拿东西的贺嬷嬷急匆匆走了进来禀报“十七哥给的东西太贵重,奴婢不晓得放到哪。”看尉氏听不懂,低声道“十七哥那口箱子里放了两千两金子,两千两银子。”
民间用银日渐增多,可是金锭依旧很少用。所以郑直将之前运回来的金子和这次抢回来的银子换了换,凑了两万两金银装在一口箱子里送了来。
尉氏到底见过风浪,平静道“送去锦瑟那里吧。”
贺嬷嬷应了一声走了。锦瑟是她的闺女,而她们一家都是作为尉氏的陪嫁进的郑家。如今贺嬷嬷的男人翟仁在外院做管事,她在内院跟在尉氏身边,锦瑟负责保管老太君的体己,她的儿子贺伴儿则在真定卫学读书。
贺嬷嬷原本也和旁人一般,以为郑直是从东门号中饱私囊,可如今已经晓得错了。真想不到,郑家当初的累赘、米虫,竟然也有翻身的一日。
郑直从沈氏那里回来后,就看到了等在自家院外的郑仟。赶忙告罪,将对方请进家。
“是俺执意在外边等着的。”郑仟摆摆手“俺们兄弟还没有正经聊过,去俺那坐坐吧。”
郑直没有拒绝,跟着对方来到了三房,里边已经摆了一桌酒席“今日是俺替十六郎向五虎赔罪,因此俺没有请旁人。”
郑直看得出郑仟完全是硬着头皮,舍了脸面,赶忙道“三哥这般就太见外了,俺晓得这事从始至终你都是不赞成的。”
郑仟苦笑,扶着郑直落座,然后坐到了对面,伸手为对方斟满酒“俺这次来,一是赔罪,二是想求十七帮个忙。”
“三哥何必如此客气。”郑直却敷衍一句,心里有些不满。原本以为对方是个明事理的,咋到了最后,反而得寸进尺?孔圣人都讲‘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冒着这么多隐患,到头来再去放过对方,三哥好大的脸面。
“十七先听听。”郑仟赶忙道“道歉是必须的,他们诚心不诚心俺不晓得,反正俺是实意的。”讲完先干为敬“这事是俺们错了,十七也不用去管他们。”
郑直立刻陪了一杯,并没有搭话,谁晓得这是不是对方的捧杀。
却不想郑仟拿着酒壶又自斟自饮两杯,这才开口,竟是对道歉的事一笔带过了“帮忙是因为,俺怕了。俺也是堂堂五尺有余的男儿,打算自个拼场富贵。老四在边地那么久,俺已经写信托人给他送了去,走走门路去闯一闯。可是俺们这么多年不联系了,这才打算求十七帮俺讲讲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