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烟火(1 / 2)

贾政从外书房踱步出来时,夜色已浓如墨染。

廊下的灯笼在秋风中摇曳,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忽长忽短。他抬头望了望天,二更的梆子刚敲过不久,偌大的荣国府沉寂下来,唯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他本欲往王夫人院中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东边小径。那里通向赵姨娘居住的小院——一个王夫人从不踏足,下人们私下议论,却是他偶尔会去寻得片刻安宁的地方。

赵姨娘房里的烛火还亮着。她坐在炕沿,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贾环的一件小袄。那是一件半旧的绛紫色袄子,前日被贾环爬树时刮破了袖子。三十来岁的赵姨娘低头做活时,眉眼比平日柔和许多,岁月的痕迹在她眼角若隐若现,却仍保留着几分年轻时的灵动。

听得帘栊响动,她抬起头,见是贾政,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

“怎么又熬到这般时候?”她语气里带着埋怨,手上却利落地接过贾政脱下的外袍,又转身去倒茶,“厨房里温着参汤,要不要用些?”

贾政摆摆手,在炕沿坐下。这小小三间房屋,比不得王夫人房中的轩敞大气,却处处透着过日子的烟火气。窗下的针线篮里散着各色丝线,妆台上搁着半个未吃完的酥梨,贾环白日里写的字帖还摊在案头,墨迹已干,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让贾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般杂乱,反比别处的齐整更让人心安。

“今日与琏儿商议庄上的事,不知不觉就晚了。”贾政难得解释了一句。在旁人面前,他是端方严肃的荣国府二老爷;唯有在此处,他还能做个抱怨家常的普通人。

赵姨娘将茶递到他手中,顺势在他身旁坐下:“庄上的事再要紧,也不该这般不顾惜身子。我瞧你这几日脸色都不太好。”

贾政呷了一口茶,是上好的龙井,温度恰到好处。他这才觉得喉间干涩缓解了些许,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环儿今日的书读得如何?”他问道,目光仍落在那张字帖上。

赵姨娘笑了笑:“还能如何?坐不到半个时辰就嚷着要出去。我按着你吩咐的,让他多写了三张大字。”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只是太太那边派人来问,为何环儿没去家学,我推说身子不适。”

贾政“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赵姨娘打量着贾政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今日听闻宝玉在老太太跟前作了首诗,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不是我说,环儿虽不及他哥哥机灵,可那‘陋室铭’背得也是极熟的,前儿个不是还背给老爷听了吗?”

贾政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孩子们各有各的造化,何必比较。”

赵姨娘讪讪地住了口,转而拿起那件小袄继续缝补。针线在她手中穿梭自如,不一会儿,破口就已补上了大半。

贾政静静地看着她做活,忽然开口:“今日在书房,想起探春的婚事。她年纪也不小了,前些日子有人来提亲,是南安王府的远亲。”

赵姨娘手中的针一顿,猛地抬起头:“老爷答应了?”

“尚未。”贾政慢条斯理地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这话你暂且不要声张。”

赵姨娘心中暗喜:老爷连这等事都与她商议,可见她在其心中的分量。她忙低下头掩饰嘴角的笑意,手中的针线动得更快了。

“老爷眼光自是好的。”她轻声应道,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是哪房的丫头,性情如何,是否容易拿捏。她自然不知道,王夫人早已内定了袭人;贾政这番打算,终究是要落空的。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哐当”一声响,不知何物坠地。赵姨娘吓了一跳,针尖刺入指腹,渗出一粒血珠。她忙将手指含入口中,含混地问道:“外面怎么了?”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进来回话:“原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

赵姨娘顿时柳眉倒竖,骂道:“小蹄子们越发懒了,连个窗屉也扣不好!若是惊着了老爷,仔细你们的皮!”说着起身,又回头对贾政柔声道,“老爷稍坐,我去瞧瞧。”

贾政点点头,看着赵姨娘风风火火地掀帘出去。外面很快传来她吩咐丫鬟的声音:“还不快取梯子来!梅香,你去库房问问还有没有新的屈戍,若没有,明儿一早就叫人出去买。春燕,你扶着梯子,我亲自上去看看。”

这般琐碎的指挥,贾政在王夫人那里是从未听过的。若在王夫人处,窗屉塌了自有婆子媳妇们处置,断不会惊动主子。王夫人的世界太规矩,规矩得让人透不过气;赵姨娘这里却可以有些小乱子,可以骂丫头,可以亲自动手,可以让贾政看见最真实的生活模样。

贾政闭目听着她在外面吩咐丫鬟的声音,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时赵姨娘还是他房中的丫鬟,名唤鹦哥,活泼灵动,不像别人见了他就战战兢兢。有一次他读书至深夜,她悄悄端来一碗热粥,还调皮地说:“老爷再不用,我可要自己吃了。”

小主,

那时的她,眉眼如画,笑靥如花,是他这般活在礼教牢笼中的人最渴望的光。

他还记得第一次留意到她,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他在书房临帖,她是负责打扫书房的小丫鬟,正踮着脚擦拭书架顶层的灰尘。她一转身,不小心碰落了案几上的一叠书,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跪地求饶。

他本欲斥责,抬头却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中的惊慌与纯真,竟让他一时语塞。最后只摆摆手让她起身,继续埋头写字。她却没立即退下,而是悄悄磨墨铺纸,动作轻柔利落。

从那以后,他渐渐注意到这个不算最美,却别有韵味的小丫鬟。她会在他的茶凉时及时换上热的,会在他的笔秃时默默放上新的,会在夜深人静时端来一碗简单的宵夜。她不像别的丫鬟那样怕他,偶尔还会说几句俏皮话,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

后来,她成了他的通房丫鬟,再后来,她生下了探春,被抬为姨娘。这些年来,她在府中树敌不少,举止言行常被人诟病,可在他面前,她始终是那个会笑会闹、真实不做作的鹦哥。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赵姨娘掀帘进来,鬓发有些凌乱,袖口也沾了灰尘。

“修好了?”贾政问道。

“勉强撑过今夜,明儿还得找工匠好生修修。”赵姨娘拍拍身上的灰,转身去盆里净手,“这些个小丫头,没一个省心的,什么都得我亲自看着。”

贾政罕见地笑了笑:“你总是这般亲力亲为。”

赵姨娘擦干手,走过来替贾政捏肩:“我不操心,谁替老爷操心?”她的手法不算娴熟,力道却恰到好处。贾政闭上眼,任她伺候。

“方才说到环儿的婚事,”贾政忽然开口,“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赵姨娘的手顿了顿,谨慎地回答:“这是大事,自然全凭老爷做主。只是……好歹是环儿的第一个屋里人,总要性情温和、懂得体贴的才好。”

贾政“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知道赵姨娘的心思,怕找个厉害的角色,日后不好拿捏。这些小心思,他看在眼里,却从不点破。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贾政说着起身,赵姨娘忙上前替他宽衣。

烛火熄了,月光从刚修好的窗屉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碎银。赵姨娘很快在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而贾政却久久不能入睡。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诗酒放诞,想起了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想起了日渐沉重的家族责任。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他总能卸下一切伪装,做回最真实的自己。

三日后是中秋,荣国府设宴赏月。大观园内张灯结彩,一派喜庆。贾母坐在正首,王夫人、邢夫人等依次而坐,小辈们则围坐在下首。贾政本不愿参加这等热闹场合,但碍于礼数,只得勉强出席。

酒过三巡,贾母兴致高涨,命小辈们即景作诗。宝玉果然拔得头筹,一首中秋赏月诗做得风流别致,赢得满堂喝彩。贾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有几分欣慰。

轮到贾环时,他憋了半晌,作出一首平淡无奇的诗,众人勉强赞了几句。贾环自觉没趣,悻悻地退到一旁。赵姨娘在远处看着,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

贾母见状,笑着打圆场:“罢了罢了,作诗也没什么趣儿,不如我们说笑话取乐。”她看向贾政,“就由老爷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