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凤陨深宫:贾元春的二十年(2 / 2)

梦幻旅游者 孤标傲世 4057 字 1个月前

来年上元佳节,元春终于“回家”了。

仪仗煊赫,宫道绵长。她坐在十六人抬的凤舆里,听窗外百姓山呼海啸的“贵妃千岁”,心中无波无澜。他们是在为即将被送回屠宰场、装饰华丽的羔羊欢呼。

凤舆停在金碧辉煌的省亲别院前。她由宫女搀扶走下凤舆。眼前灯火通明、琼楼玉宇,跪了一地以祖母为首的贾氏族人。

“臣,贾母,率合家内外,恭请圣安!”

元春看着祖母被岁月压弯的脊背、父亲激动涨红的脸、宝玉充满孺慕好奇的眼睛,眼泪不受控制流下。他们以为是喜悦荣归的泪,只有她知道是诀别的泪,是看着死囚为片刻欢愉弹冠相庆时流下的最悲悯无用的泪。

她被簇拥着像真正神明游览这座为她建的“人间仙境”。他们骄傲介绍每处景致:山是耗尽家财运来的奇石,水是费尽心力引来的活泉。元春看着园中一草一木一亭一阁,看到的却是贾家被掏空腐朽的根基。这不是花园,是用家族血肉骨髓堆砌的最华丽的坟墓。

在所有繁琐礼节后,她获得与至亲独处的短暂时光。她坐在祖母身边握着她干枯的手。父亲母亲站在一旁激动垂泪,宝玉好奇打量她繁复宫装。他们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她是贵妃,他们是臣子,君臣有别,隔着一道看不见却无法逾越的天堑。她不能扑进母亲怀里撒娇,不能捏弟弟脸颊,只能相对垂泪。

“儿啊,”祖母老泪纵横,“你在宫里可还好?”

她能说什么呢?说活在恐惧里与鬼同眠?不能。她强忍哽咽微笑:“祖母放心,皇上待我恩重如山。”

晚宴时要点戏文助兴。戏班总管将戏本呈到她面前。家人们期待她点《拜相》、《封侯》之类的吉祥戏。她翻了很久,最终指着其中一出,用疲惫的声音说:“就点这出《长生殿》的‘埋玉’一折。”

“埋玉”——唐明皇在马嵬坡赐死杨贵妃的一折。满座皆惊。父亲上前劝:“娘娘,此乃大喜之日,点这出……恐怕不祥。”

元春看着他,很想说贾家的“不祥”早已注定。但最终只淡淡道:“无妨,本宫……只是乏了,想听一出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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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乏了,真的乏了。在宫里演了那么久,回到家不想再演。她想用这出戏为自己也为我们家提前哭一场。

省亲时间短暂。子时钟响,归宫时辰到。她再次跪别亲人。父亲送她到凤舆前,整理她鬓边凤钗,用充满骄傲期许的语气叮嘱:

“女儿,宫中不比家里,你要谨言慎行,全心全意侍奉君王。莫要再为今日离别感伤。这是你身为贵妃的职责,也是我们贾家无上荣耀。”

元春看着他对她充满慈爱期盼却愚钝的眼睛,缓缓点头。

她没有再流泪。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凤舆缓缓启动。她听着身后家人渐渐远去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没有再回头。

那座耗尽家族心血的、灯火辉煌的大观园在她身后越来越远,最终变成模糊光晕,消失在寒冷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省亲后,元春彻底成了行尸走肉。她知道结局将近,只等那最后一根稻草压下。

不久,太上皇染恙,皇帝侍疾榻前,昼夜不离。朝野上下无不称颂皇帝仁孝。唯元春知道,这又是另一场戏的高潮。

果然,太上皇“病重”期间,几位老臣联名上奏,恳请皇帝“以国事为重”,言语间暗示若太上皇不豫,当防旧臣势力反复。皇帝“震怒”,斥其“离间天家”,将几人罢官夺爵。其中,就包括与贾家世代交好的牛继宗、柳芳等人。

与此同时,皇帝对元春的“宠爱”达到了顶峰。几乎夜夜留宿承乾宫,赏赐如流水般涌入。六宫议论纷纷,都说贤德妃圣眷正浓,贾家恩宠无双。

只有元春明白,这是最后的断头饭。

一日深夜,皇帝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睁眼看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忽然感觉皇帝动了一下。他并未醒来,只是在梦中喃喃自语:

“……快了……就快清净了……”

那声音里透着如愿以偿的轻松,让她毛骨悚然。

次日,宫中突然戒严。太监传来消息:太上皇病危!皇帝急召宗室重臣入宫,其中赫然包括她的父亲贾政、叔父贾赦。

元春知道,时辰到了。

她端坐镜前,细细描摹妆容。眉如远山,唇若含丹,戴上那顶贤德妃的凤冠,穿上最庄重的朝服。镜中的女子雍容华贵,眉宇间却是一片死寂。

傍晚时分,夏守忠带着圣旨来了承乾宫。这一次,他身后跟着的不再是笑脸相迎的宫女太监,而是面无表情的带刀侍卫。

“贤德妃贾氏接旨——”

她缓缓跪下,姿态依然完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荣国府贾赦、贾政,交通外官,倚势凌弱,辜负圣恩,罪不容诛。本应重处,念贤德妃侍奉宫闱,素有贤德,特从轻发落:贾赦、贾政革职查办,贾府即日查封,一应人等不得随意出入。贤德妃贾氏,御前失仪,即日起禁足承乾宫,静思己过。钦此。”

好一个“从轻发落”!革职查办,府邸查封,这与抄家问罪只差一步。而她的“禁足”,不过是鸩杀前的缓刑。

她平静接旨:“臣妾领旨,谢恩。”

夏守忠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娘娘,老奴……告退。”

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走回内室,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那是宝玉周岁时,她亲手为他系上的长命锁,后来他执意要“给大姐姐保平安”。玉佩温润,承载着贾家最后的温情。

窗外忽然传来骚动,隐约听到“走水了”。她推开窗,看见皇宫东南角浓烟滚滚——那是贾府的方向。

她扶着窗棂,想起省亲那夜,大观园的灯火如何一点点熄灭在黑暗里。如今,整个贾家的荣光,也要这样熄灭了。

“二十年来辨是非……”她轻声念着,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她终于辨清了这二十年的“是非”:从祖父贾代善去世那刻起,贾家就成了一枚注定被舍弃的棋子。她的入宫、得宠、省亲,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精心设计的步骤。皇帝与太上皇联手,用二十年时间,将开国勋贵一一剪除。而贾家,是最后一颗,也是最肥硕的一颗。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是送来鸩酒的白绫的人来了罢。她整理好凤冠朝服,端坐在正殿中央。

门开处,来的却是皇帝本人。他独自一人,未带随从。

“爱妃。”他唤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她抬眼看他,第一次不再掩饰眼中的冰冷:“陛下是来送臣妾最后一程的么?”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才道:“你很聪明,元春。比你的父兄,比朝中许多大臣都聪明。”

“所以臣妾必须死。”

“贾家必须倒。”他纠正她,“而你,知道得太多了。”

她笑了:“陛下与太上皇这一局棋,下得精妙。用二十年时间,不动兵戈,不落口实,就将开国四王八公的势力连根拔起。臣妾……佩服。”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可惜了,你若为男子,必是朕的肱骨之臣。”

“陛下,”她直视他的眼睛,“臣妾只问一句:太上皇的病,是真的么?”

皇帝笑了,那笑容冰冷而真实:“父皇很好。此刻,他应该在养心殿,等着朕去汇报……贾妃薨逝的消息。”

原来如此。太上皇的“病重”,不过是这最后一局的收网信号。他们父子,连这一幕都要联手演出。

她缓缓起身,从案上端过那杯早已备好的毒酒:“不劳陛下动手,臣妾……自己来。”

酒液入喉,灼烧般的痛楚瞬间蔓延。她强撑着不倒下,看着面前这个她侍奉多年的君王:

“告诉太上皇,他的棋……下完了。”

凤冠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贾元春,这个做了七年贤德妃的女人,最终以最体面的方式,为她家族的覆灭画上了句号。

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又看到很多年前,荣国府的海棠花开得正好。祖母抱着她,父亲和母亲站在一旁微笑。那时她还不知道,命运的罗网早已撒下。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贾家的梦,醒了。

她的梦,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