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后半夜。
夜已极深,乌云暴雨掩去了月沉日出,顾瑾玉背靠着床板,把顾小灯放在腿上抱着裹着,把他揉得东倒西歪,顾小灯便发出哼哼声。
顾小灯还说了许多话,顾瑾玉认真地听着,然而控制不住地左耳进右耳出,竟是分辨不出顾小灯问的字眼,纯靠着本能机械地回答着他,好像尽答得风马牛不相及,也好像答得有鼻子有眼,自己都不知道说出口的是些什么字眼。
顾瑾玉镇定自若地接受魂魄剥离身体的感知,清楚地体悟着身体和灵魂断开了联系,到处充满幻象和幻觉,只剩一缕岌岌可危的羁绊和世间相连。
这世间成了混沌的迷雾,成了漆黑的塔楼,成了无声的棺材。
他就只知道低头把顾小灯抱得更紧实些。
紧一点,再紧一点,想把他嵌在自己的身体里,把他从过去到未来经受的苦难都消化在自己的骨血里。
顾瑾玉长久地凝固着,活在这世间二十五年,长洛的雪,北境的风,南境的蛊,西境的毒,诸多一切早就凝固了他的感知,与自己相关的压抑和痛苦不是无感就是忘记了。
唯有怀里这一点与世相连的羁绊,他从他身上攫取喜乐,复制苦痛,放大仇憎。
他能为他做什么?他该为他做什么?
下午见到的金罂窟在脑海里燃烧起来。
山卿即是森卿,生灯即是死玉,他的仇就是他的恨,他的恨只能靠着对顾小灯的爱而如此熊熊燃烧,顾瑾玉在这世上的七情六欲都缠在他身上,通过他爱,通过他憎。
顾小灯落水后消失七年的仇,他没能报干净,顾小灯幼年沉在药水七年的仇,他要雪恨到底。
于是魂魄被烧得狰狞,想以血浇火,火不熄血不能停。
魂魄被烧得像是离体了,飘忽地贴着顾小灯,它不知和他商议了什么,顾瑾玉浑然不知,飘忽得魂魄最后留下一层本能留在他的躯壳里,让他不用迷茫,有一个清晰可见但感觉不出的目标。
窗外的雨一会瓢泼一会如丝,冬季森冷而漫长,回过神时,顾瑾玉发现天一下子就亮了,他抱着顾小灯不解到有些生气,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天甚无道,只会薄待于人。
他不得已亲亲怀里的顾小灯额头,长夜漫漫,他似乎把顾小灯摸到睡着了,他为此感到欣然。
待把他轻轻放到被窝里,顾瑾玉注视了他半晌,看到眼睛不堪重负似地酸涩,才闭目养一会神,稍整仪容出来了。
离开顾小灯,时间的流速就变得异常迟缓,以至于他想展开的桩桩件件任务都变得格外清晰,仿佛不同的麻绳拧成一股,其中的细微线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穿过繁复的长廊和机关门,走过隐秘的机械运转声,顾瑾玉在昏暗的天色里和分散在千机楼里的三十六个亲信碰面。
姚云晖虽然有令人监视他们,但居高多年,到底矜于傲,用脚趾头想也断定区区几十个人不可能在千机
楼的大本营里翻出什么风浪。三十六人,能翻出什么呢?()
但就是这么些人,能在等级森严的千机楼内来去自如,与牢山外梁邺城中的五千同僚紧密互通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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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上月重九节,五千北境破甲军在顾氏军系的掩护下依次秘密抵挡梁邺城,全是顾瑾玉在北境扶持出的直系部队,人来了,也分批运来了北境最新研制的破军炮,专为西境这连绵不停的雨天所研制。
冒着雨,它们也能把任何坚硬的建筑轰成废墟。
吴嗔在三十六人中,干呕仙人一如既往地与其他绝对服从的亲信不同,顶着大黑眼圈东问西问,是个十足的豁口布袋:“怎么要提前打了?你最初可是缺德地说要在除夕夜的时候把这里一锅除了,以天地为面皮让千机楼当饺子馅的,现在怎么有人性了?怎的,小公子劝的?”
“先生说是就是。”
吴嗔直问:“那小公子希望怎么处理这饺子馅地呢?”
“到时自有分晓。”
吴嗔直笑:“我只有一个意思要表达,你们两位,一个是皇室血脉,一个是晋廷将王,再怎么和反贼云氏沾亲带故,也都是我晋国子民。这里是云氏巢穴,我连同我的师门霜刃阁,只是希望你们不会模糊自己的身份,把千机楼当成了某种家业、遗产,忘了家国忠义、正邪两立。”
“先生,还记得刚进西境时,你在路途中和小灯说他和我此行是来寻根吗?”
吴嗔直爽地点了头:“记得。”
“我和小灯终究都是浮萍。”
顾瑾玉异常镇定,心魂里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果决。
长洛顾氏似家非家,千机楼似墓非墓,无论他杀了这里多少人,他也不会有愧疚,无论顾小灯救了这里多少人,他也不会有自豪。
千机楼只是他们这一生要经过的一块界碑,顾瑾玉心硬,想一灭而过,顾小灯心软,想提灯穿过,顾瑾玉顺了他的意志,边杀边留,仅此而已。
顾瑾玉的想法是这么微妙地抽象,身上的长洛印记又太深,习惯不说清楚人话,吴嗔继续细问,并问及投诚在这的高鸣乾,以及暗戳戳地提起如今在林碑的小药人,他通通掠过,全说自有定夺,只专心说起开战前的准备。
千机楼的地图已经彻底完成,不再错综复杂,他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与牢山外云集的北境亲信密切合作,杀棠棣阁、毁神降台、夺黄泉核、灭金罂窟、废弃林碑。
杀该杀的,断该断的。
*
七天后,十月二十三巳时。
梁邺城内的江湖争端越发严重,顾瑾玉在枢机司内,眉目笼罩着云霄烟,亲眼看着姚云正接过了黛锈坛的令徽,被姚云晖送出千机楼,去冒雨处理他们眼中的乌合之众。
时隔月余,这是顾瑾玉再次看见这个同母异父的胞弟,他沉默地把烟草用得更凶,仿佛这样就能把戾气压到消失,姚云正却偏要在临走时走到他跟前来,扬着酒窝说些不干不净的阴阳话。
顾瑾玉不在意被嘲
()讽成毒虫傀儡或疯人癫汉,他只厌憎这个混账东西无时不刻拿嘴玷污顾小灯的死德行。
姚云正耍贱耍得上瘾,论疯不分上下,说了一通污秽之话。顾瑾玉近日时常觉得魂与躯离,尽管心魂时有空洞,但脑子能清醒应对外界,只是情绪淡漠,然而此刻听着,字字都入耳甚刺。
“大哥,代我向嫂子问好。对了,弟弟我提前准备了一份送给大哥你的新岁礼物,到时如果顺利,我如今的嫂子可就能换一换了。大哥,其实弟弟我不介意捡你不要的,只不过有一点我有些介意,如今这位小嫂子的身子太薄了,我一伸手都不够抱的,兄长既然没上心投喂他,来日让我来饲养好了。”
顾瑾玉顿时觉得身魂里有刀斧交接,极度的憎恶嫉恨喷涌而出,姚云正瓜分了顾小灯的幼年情感,又在无形之中顶替葛东晨在顾小灯的心里刻下一笔,存在感如此强的野鸡程咬金,不把他剁成烂蛆臭虫岂可放心?
心弦绷到了几欲断开之际,顾瑾玉的戾气却忽然消失,回应了一句没有多少波澜的回答:“二弟,多说无益,早点回来。”
话落,姚云正都怔忡住,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身上的郁气全部消失,笑了又笑,神采飞扬地走了。
顾瑾玉也为自己的冷静感到怪异,驻足在烟雾中半晌,蓦然从潜意识里找到解释。
不是他疯了,就是顾小灯放弃姚云正了。
“小错?”
身后是姚云晖略带不解的声音,他耳朵一动,回头时姚云晖已改称他“瑾玉”。
姚云晖继续和他商议枢机司的事务:“西境水师到现在还不能把临阳城攻破,你觉得几时能将其铲除?如果留着这一块西境的心腹大患,年后起兵后方不稳,恐生更大的事端。”
“雨停七日即可破。”顾瑾玉不管脑子里装着怎样的念头,应答都毫不犹豫,大约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一心几用,“叔父,是我没能领会西境的天象特别之处,暴雨不断,致使我的下军携带的破军炮受潮,无法发挥应有的效力,不能将神医谷一举碾碎,才使以其为首的门派触底反弹,这是我的过错。”
姚云晖笑叹:“看来只能等待苍天停泪了,西境就是如此,往年冬雨也连绵不停。话外,破军炮所需的矿脉在你的封地,你据地多年,没有让手下的匠师研究防潮的新破军炮?”
“晋国四项法令之首,便是晋廷严管破军-->>
炮。”顾瑾玉适时顿了顿,“即便是我,也不能彻底避开中枢耳目。”
姚云晖有所信,笑道:“我们的烟草,今年倒是研究出了一种能溶于水的潮烟,用途甚广。”
“侄不如叔父,错在于我。”顾瑾玉轻描淡写地提起了他的名字,“不然叔父方才不会以错唤我。”
姚云晖微微一顿,而后轻笑:“不是怪你……是你原本的名字就是这个字。”
“我的原名,单字一个错?”
顾瑾玉问得平静,然而眼前又出现了不受控的幻觉,看见幼小的顾小灯顶着一个难听的云错之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