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岁晚没有失忆,她是强迫自己失忆而不成。
每日大多数时候,她脑子里都是浑浑沌沌的,会不言不语地发呆,很久很久。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痛苦会减少,即使她很难快乐,也会短暂地忘记那一场天降横祸。
每次吃了药的一两天里,她会稍稍平静下来,抱着七八分的清醒,呆呆笨笨地正常过日子。让不知底细的人来看,她就像一个因落难而萎靡不振的普通妇人一样,然而,这个时候却是最危险的。
因为她会记起自己是谁,记起曾经的悲惨与耻辱。一个微小的刺激,就会让她突然发疯,奔跑,躲藏……她会陷在漫天的恐惧里,无人拯救,也无力自救。
盛夏,天亮得很早,流放营地的西北角,一个残破的院子里,沈长戈用一截小儿手臂粗的棍子,与右小腿绑在一起,尝试着用木头当腿,空出两手来正常行路。
哪有那么容易?那个伤他的人精通医术,存心要废了他,大刀砍来的角度和穴位,任大罗神仙来也治不了,沈长戈是注定要残一辈子的。
可是,沈长戈是什么人呢?没落世家偏房,一个不起眼的小庶子。他的命运本应是靠着族里的接济,勉强糊口,做一个市井讨生活的小人物。
然而,他自小聪颖强健,不认命,不服输,凭着一股闯劲儿,年纪轻轻就立下无数战功,领了广威将军的四品官职。
虽然荣光了没几年,但他成功过,享受过,又怎么会甘心冤死在边关?
他摔倒了无数次,也爬起来无数次,不过是废了一条腿,只要有命在,他就要重返京城,把害过他的人,重新踩在脚下。
他有抱负未展,还有大仇未报,更有爱人孩子要顾。
沈长戈为了失去的一切在奋斗,为了保护他的所爱在拼搏。
还真是顽强呢!
吴岁晚坐在门槛上,一侧身子紧紧靠着门框,单手环胸,歪着头,眼神迷蒙,嘴角都是讥讽。
这一刻,吴岁晚并没有完全清醒,但她想起来她是谁,想起了眼前的男人是谁,想起了他们身在何处。
最重要的是,她回忆起了惨遭流放,受尽侮辱的因果,这灾祸本就不应该她来承受。
沈长戈的可恨,历历在目。
吴岁晚的可悲,累累于心。
天空辽远,身残志坚的臭男人,斗志昂扬。
阳光温暖,受尽迫害的弱女子,周身寒凉。
沈长戈的药,很有效,可以让吴岁晚老实听话,乖乖地睡一觉,然后,两三天的时间里,她清醒着,也糊涂着。
更多的时候,她是呆滞迟钝的,像一个木偶,灵魂脱离在外,任无数疼痛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飘过,不会恨,不会怨,不会难过,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沈长戈折腾了一个时辰,太阳光变得越来越炙热,周边院子鸡鸭鹅狗叫唤个不停,骂孩子,骂婆娘,骂男人的声音不绝于耳。
整个流放营地好像活了过来,又好像活得不够痛快,还不如一直安静着,因为每个院子传来的吵嚷,都透着一种绝望。
沈长戈光着膀子,站在水缸前,用葫芦瓢舀着凉水,一瓢接着一瓢从头顶浇下去,冲走了一身汗臭和疲乏。
“岁晚,来擦把脸,洗洗手,好吃饭。”
沈长戈擦干了身子,端着装了一葫芦瓢清水的铜盆,拖着残腿一步一挪,慢慢挪到了吴岁晚身边。
放好铜盆,又从房檐下的一根麻绳上,扯下来一条新帕子。
男人的神情柔和,态度谦卑,半跪在地,投湿了帕子,先给吴岁晚擦了擦脸,随后又拉过女人的手按在水盆里,用帕子轻柔地撩水搓洗。
“岁晚,今早我熬了粥,煮了鸡蛋,现在吃正好,不冷不热的……”
洗漱完毕,沈长戈又拉起吴岁晚的手,把她拉到屋里的餐桌前坐下,剥鸡蛋,盛粥,再一勺一勺,耐心十足地喂给女人。
“这个山野菜有点苦,只放了一点盐和麻油,不太好吃,勉强能下饭……”
沈长戈夹起一点点山野菜喂给吴岁晚,原本以为她会嫌弃地吐出来,没想到女人舔了一下嘴唇,了无生气的眸子,难得转了转,望向了那一小碟子黑乎乎的山野菜。
“岁晚,你喜欢吗?”
沈长戈又夹了一筷子喂过去,吴岁晚又乖乖吃了,眼睛里升起一点点亮光,还是不离小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