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星光点点,空落落的江陵街道上一片凄冷,因为漆黑,马车外的路径模糊难辨。
隐隐可以听到。
马车内有人传出:“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呵呵,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还真是讽刺啊!”
这是鲁肃吟出的。
诸葛瑾连忙问:“大都督也认为那曹贼太过残忍了么?”
“唉…”鲁肃没有回答,可幽幽的一声叹气中,仿佛又已经吟出了答案。
诸葛瑾微微颔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那大都督觉得,刘晔会降么?”
鲁肃也微微沉吟,然后吟道:“会!”
语气虽轻,可从表情上能看出,他吟出这个字时的坚定。
“为何呢?”诸葛瑾反问,“曹操任司空时,这刘晔担任的便是司空仓曹掾,是曹操身边的近臣,进攻张鲁时,又任刘晔为主薄,后又任行军长史,兼领军队,曹操这些年的恶行他岂会不知?如果仅仅是这些就归降…那信念未免太容易崩塌了些吧?”
“不是这个…”
小主,
鲁肃淡淡的摇了摇头。
诸葛瑾继续说,“那就是汉室的余烈与尊严么?刘晔…终究不过是一个没落的汉室后裔,云旗的话是振聋发聩,可依我看,或许能振奋荆州文武,但对刘晔,终究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刘晔岂会在乎汉室的余烈与尊严?”
“也不是这个。”
鲁肃又一次摇了摇头。
“那是普通人?玄德公的魅力,和他身边这些普通人?”诸葛瑾接着问。“这些话听听还好,未免太过虚无缥缈了吧?”
“也不是。”鲁肃三次否定,他终于开口了,“子瑜啊,我之所以笃定刘晔会归降,而且是心悦诚服的归降,不是因为别的,乃因为希望啊,希望是最虚无缥缈,最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他就是能作为领航的桅杆,点燃起人心中的火焰。”
“以往我还没有觉得,可听过云旗的这一番话,我只觉得振聋发聩,莫说是刘晔看到了汉室中兴的希望,便是我鲁肃…也…也仿佛看到了!”
啊…希望?
诸葛瑾还是不能理解。
鲁肃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他有些茫然了,他甚至不知道这所谓的希望是什么。
“大都督的意思是,云旗的这番话给予了刘晔希望?”
“不!”鲁肃回道:“不是云旗的话,而是云旗啊!”
“他何止是让刘晔看到了希望,也让所有荆州、所有巴蜀人士都看到了希望!让全天下那些心中有汉的人士看到了希望,他关麟关云旗,他就是希望啊!”
言及此处…
鲁肃深深的感慨道:“我若是刘晔,怕只是因为云旗一人,我也要心悦诚服的归降了,然后追随着云旗去逐梦,去逐光!”
这…
诸葛瑾微微一怔,他能感受到。
仿佛,眼前这位东吴大都督,他的眼睛里这一刻出现了光!
…
…
刘晔已经被带到了贼曹掾属内的一处偏房。
这里比方才的牢狱要干净的多,只是,宽阔的房间内,唯独他刘晔一人,反倒是显得有些冷清。
刘晔黯然的坐在床上,他的双手、双脚上依旧戴着铁链,形容憔悴,无精打采。
关麟推门而入,手中拿着铁链的钥匙。
“方才衙役才拿来钥匙,我来为刘先生解开这绳索吧?”
关麟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刘晔笑道,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刘晔的近前。
“我劝公子还是不要解了。”刘晔感慨道:“我二十岁时,天下大乱,扬州地方的豪强们大多不愿抑强扶弱,而且一个个狡猾残暴,他们拥兵占据山头,其中就有郑宝、张多、许干等人,那时候曹操派使者来见我,我为表决心,直接在酒宴上手起刀落,割下了郑宝的首级!我斩杀郑宝时,与他的距离就像是今日,我与公子的距离一般。”
刘晔本是哄吓关麟。
可关麟丝毫不害怕,他依旧微微躬身,去用钥匙解开刘晔手脚上的铁链。
一边道:“刘先生说的是二十岁时,怎生不说七岁、十三岁时的情景呢?”
“七岁时,刘先生的母亲临终前告诉伱,你父亲的仆人有诬害人的秉性,担心死后会出乱子,让你与哥哥长大后能除去此人!十三岁时,就按母亲遗命,斩杀了父亲宠信的侍者,名声大噪!若这件事是真的,刘先生斩杀侍者时,一定比你、我二人如今的距离更近上一些…”
言及此处,铁链已经完全解开。
关麟继续说,“不过刘先生没有提及这个,晚辈大胆猜测,这事儿假的吧?诚如…‘孔融让梨’、‘卧冰求鲤’,这个世道不编些段子,还真没办法扬名?若是没有这份‘亡母遗言’、‘孝感天地’的段子,刘先生又如何会让人见识到你的胆识,且被月旦评评为佐世之才呢?”
关麟的话让刘晔微微一怔。
不过很快,“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关麟关云旗是么?你小小年纪,却什么都知道啊!无论是中原,还是北境,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过奖——”
“云旗啊云旗…”解开了铁索的刘晔,他一把拉住了关麟的手,手上突然用劲。“你今夜又是讲曹操的罪行,又是讲汉家的余烈与尊严,最后又说出了那番普通人的奋进之语,莫非…你以为…只凭这些,就能让我刘晔心悦诚服的归降么?”
唔…
刘晔的话让关麟一怔。
这是意料之外…
关麟本以为,他那一番感染力十足的话语,那希望与信仰足够了呀。
可现在…
“哈哈…”刘晔握着关麟的手,可脸色却忽然变色冷笑,“我身为曹操的近臣这么多年,难道,曹操的罪行我刘晔会不知道吗?你说了他十次屠城?可你又岂知道,华容道时‘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曹操是逼着疲弱的士兵跳入那些坑中,再填上草,这才使得骑兵能够踏过!而这些‘羸兵’最终为人马所蹈藉,陷泥中,十有九亡!怕是他们的亡魂,如今还在那云梦泽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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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曹操性格严厉,掾属办理公务,常常受杖刑,陈郡阳夏人何夔,身为曹操属吏身上时刻带着毒药,决心宁死也不受侮辱!你又何曾知道,曹操下设校事府监查百官,每年校事府杀掉的官员,数以千计!所谓——凭宠作威,奸利盈积,朝野畏惮,莫敢言者!”
“你可知道,曹操设下的屯田制,一旦屯田,再无人身自由,屯田百姓吃不饱、逃亡、造反…时有发生!你可知道,做曹操的兵,一旦逃亡,‘考竟其妻子,曹操患犹不息,更重其刑’。你可知道,攻下邺城后,曹操这边祭奠袁绍,‘临祀绍墓,哭之流涕’,那边却凌辱杀害袁绍家人,‘袁氏妇子多见侵略!’你可知道…”
一句句触目惊心。
不夸张的说,关麟感觉他说出的曹操的黑料已经够多了。
可…
在这刘晔的口中,事关曹操黑暗的一面,仿佛犹如江海一般,连绵不断、滔滔不绝。
关麟脸上不由一抽,心头感慨:
——『若是让你写本《曹瞒传》,这要传出去…怕曹操的心态得崩啊!』
当然,从刘晔的话中,关麟体会出了别样的深意,“看来…曹操的残忍,刘先生比我更清楚,是我草率了!”
刘晔“哈哈”大笑,直等他笑完后,才点了点头,“云旗公子是有一张诡辩之口,我直说吧,无论你吟出的是那曹操的残忍,那汉室的余烈与尊严,还有普通人的奋进…这些,我都能跟你说上更多,跟你说上三天三夜,这些,也不足以让我刘晔归降!”
顿时,关麟就感觉有点尴尬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被人看穿”了的感觉…
不愧是月旦评评价为“佐世之才”的人物;
不愧是在曹营中,因为“胆识过人”、“识破伪盟”、“料事如神”而闻名的人物;
更不愧为历史上算准了刘备会发动夷陵之战,且算准了孙权假意臣服“筹谋画策”般的人物。
倒是关麟小看他了。
俨然,单凭话术中的感染力,还不足以让这位“佐世之才”心悦诚服,草率了呀!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尴尬,然而就在这等尴尬之时。
刘晔松开了关麟的手,然后扶着床榻站起来。
先是举手加额如揖礼,勉力弯腰。
鞠躬!
然后是直身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跪,伴随着“啪嗒”的一声,额头贴在手掌上,这叫——拜。
关麟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啊…
当初张仲景“认主时”不就是用的这一套么?
先是“鞠躬”,再是“拜”,最后是“兴”…
果然,不出关麟的预料。
在“拜”礼后,刘晔直起上身,同时手举到齐眉的地步,最后的“兴”礼也落下了。
这…
如此翻转,让关麟看的目瞪口呆,且惊且疑,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吞灵剑主
——『刘晔不是说,这些话术…不足以让他归降么?』
——『不是我自作聪明么?』
“云旗公子。”刘晔行过这套大礼后,他的双眼赫然已经通红,“我刘晔自问从不是一个高义之士,也没有那些个扭转乾坤,力挽狂澜,兴复汉室,救天下黎庶的理想,我早已看透这个世道,这乱世中能活下去已经是极其不易!什么功名、利禄,我统统都不那么看重…我一生所图,只要活下去,且能活的体面一些,且能活在胜利者的身边。”
“便是为此,我一生追寻的、效忠的,唯独是我以为的最终胜利者…只有最终的胜利者,能让我苟活于这乱世之中…不用再夜夜担惊受怕,以往,曹操虽凶残、暴虐,但我笃定他能赢到最后,因为我相信我的眼力,只有足够心狠手辣者,才能够在这乱世立足!”
“我并非以为玄德公的仁义、善良不好,可事实就是这样,在这乱世做一个好人太难了,而做一个好人又要活下去,那需要比恶者更熟知大恶大毒!可今时今日之荆州,今时今日之玄德公不同了,他的仁义之上多出了一把‘屠刀’,一把指向那曹操,让他胆战心惊的屠刀…而依我之见,这把屠刀就是你关云旗啊!”
“一个身处荆襄,却能将曹操的恶行悉数掌握,这应证了你关云旗的手段,这也说明你在曹魏的疆域,在校事府的监视之下,依旧能眼睛遍布,这等手段…让人震撼,这是此前我从未想到过的;”
“以往,我听说有个黄老邪,略施小计,就让虎豹骑魂归落日谷,就让曹仁晕厥,曹纯赴死,就让文聘殒命伏虎山,就让满宠葬于关家寨,就让江夏异主…就让荆州固若金汤的局面一夕间崩塌、碎裂!”
“那时我还在猜想,这黄老邪到底是谁?可…今日我看出来了,云旗公子既能将曹操的恶行,甚至那些曹魏的机密悉数掌握,云旗公子的眼睛,云旗公子的手段又是凌驾于曹魏校事府之上,如此…人物,又如何不能布下这荆州的一个个局呢?哈哈哈哈,我算是看出来了,黄老邪就是云旗公子吧?那个始终用一双看不见的手,将整个荆州,将整个曹魏玩弄于鼓掌的是你吧?云旗公子!或者说是——黄老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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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旗啊云旗,因为你的那些军械,曹操在面对玄德公时的绝对优势没有了,因为你的那些计谋,如今的曹魏举步维艰…我刘晔一贯自诩眼界非凡,三十年来,除了荀令君的眼力外,我自诩识人之能为当世第二。今夜云旗公子这一番话,我如何看不出云旗公子手段之凶猛、阴狠、厉辣、果决!我又如何看不出,有你相助,玄德公哪里是如鱼得水啊,简直是飞龙在天,当今的局势,攻守之势异也,异也!”
“我刘晔今日是心悦诚服的归降于你,云旗公子,你让我惊到了,而我所求的,不过是附在你骥尾之上!所谓——附之翼尾,可行千里!只要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能活的更体面一些,也能一步步的享受,追随在你之后的那最终的胜利的感觉,我刘晔一生足以!”
言及此处,刘晔拱手郑重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我刘晔降了,归降于玄德公,归降于关云长,也归降于你云旗公子!从今往后,云旗公子但有差遣,某一定鞍前马后,追随到底!”
好一番话——
宛若波浪一般,一股接一股,汹涌的厉害,澎湃的厉害!
此刻的关麟,他的心情尤在激荡的情绪之中…
过了片刻,他方才郑重点头。
“好——”
一个颤音之后,关麟语气郑重。
“——我得刘先生,南阳可得,襄樊可定,宛洛可平!”
…
…
Ps:
(这一章都快顶两章了。)
(晚上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