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有点安静。
宋钺从上马车后,就一直沉默到现在。
贺境心也没有说话,她淡淡瞥了宋钺一眼,这人看起来情绪真的挺低落。比起贺境心见过太多这样的悲欢离合,人间惨事,宋钺还是见识太少。
他在村中长大,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他连私塾都不曾去过,便不会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的众多心机,就算后来他外出游学,见识多了一些,但他的性格已经养成。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宋钺其实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现在的宋钺,还有与人共情的能力,他能体会到他人的喜怒哀乐,可以弯腰去看到他人的疾苦与不幸,这样的品质出现在一个即将要成为一地父母官的人身上,对当地的百姓来讲,其实是一种幸事吧。
贺境心不知道宋钺能够保持这样的心态多久,如左相许百成之流,他们一开始拿起书本走上科举一途的时候,必定也是心怀为民做主的信念的,那时候的他们,还是寒门之子,他们明白普通百姓的苦难,只可惜,时间真是个坏东西,名利场上滚一圈,有多少人还能有这样的一腔热忱呢?
左相在选择成为皇帝对付世家的利刃之时,绝对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他会变成曾经自己最憎恶的样子,所谓屠龙者终成恶龙,有些底线一旦被突破了一次,之后便会溃不成军。
贺境心看着宋钺,忽然有些好奇,这个人会不会和那些当官的一样,走着走着,就开始只看天,不再看着自己脚下来时的路。
贺境心了解宋钺,这人其实真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纯粹的人,纯粹到堪称天真的程度。
对一个当官的人来说,这其实并非一件好事,因为太天真太简单的人,在官途上是走不远的。贺境心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一句,她当官都比宋钺强,她绝对可以在短时间内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她这样的人才适合官场。
但同样的,若是让现在的贺境心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鬼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
“是在替那一家人难过吗?”贺境心开口,打破了马车中,这股子粘稠的沉默。
宋钺抬起头,看着贺境心,他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我之前,看过了那一排瓦房,你知道吗?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可是那屋子里的一切,都还能看得出来,曾经住在里面的人,是很用心的布置里面的东西的,他们很努力很认真的在活着。”
如同这世上,每一个活着的人,虽然很不容易,但却把自己的生活,尽可能的过好。
他看着那屋子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谢家那个废弃尘封的屋子里,墙壁上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刻痕。
只是因为一盆牡丹花,就给这样的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
宋钺:“我以前读书科举,先生问我,若能出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贺境心:“你是怎么回答的?”
宋钺抿了抿唇,“我说,我想做一个好官,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当时先生听完我的回答,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宋钺看着贺境心的脸,“当时先生的表情,和你现在,很像。那时候我其实不太明白,毕竟我看的四书五经,我看的经史子集,都告诉我,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如今想来,先生大概是不忍心说我,做一个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官,很空泛,很笼统,甚至……很嚣张,不知天高地厚。”
贺境心有些意外,她觉得,她应该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眼前这个人了。
在贺境心眼中,这个人过分的天真,过分的理想主义,很多信念很不切实际。
但现在,这个人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宋钺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官了,但唯有一点,我希望我治下的百姓,能够安全又自由地活着,不必惧怕权贵,也不用担心自己仅有的东西被人看上夺走,甚至累及性命。”
这世道,普通人活得何其艰难,只是安然活着就已经是万幸。
贺境心唇边微微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要做到这一点可是很难的,宋二。”
宋钺眼神却变得坚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人活着都很难,做什么不难呢?”
贺境心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她本来习惯性的,想要怼他几句,可是看着他如此认真的表情,她忽然就不想说了。
宋钺深吸了一口气,彻底将心底那股子情绪驱散,“之前那个村长说的,花娘子的仆从惨死,会不会是因为,有人想从她那边问出花想容的下落?还是说,花家藏着什么东西,引人觊觎?”
贺境心:“花家在前朝,是世家大族,尤其是花家还是江南一代。江南距离关陇一带太远了,朝廷的手伸不到那么长,江南的偏又掌握着官盐,那边的大盐商,大世家,手里累积的财富是你想象不到的数字。”
宋钺脸色也很沉,之前村长说的时候,他就有想到过这些。
贺境心道:“末帝当时都要靠娶花家女为后,试图梳理江南的世家,可见花家在当时必定是煊赫一时,世家就算是倒台毁灭,也一定会留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其实才是世家的根基,只要根基还在,再过个几十年上百年,或许又会慢慢变成一个新的世家。”
宋钺:“所以,也有可能是,花娘子的身份暴露了,引来的杀身之祸,当时花娘子已经被谢家控制了。”
若只是为了逼迫花娘子养花,何至于要将她关在屋子里,用铁链锁住,限制她的行动,让她不见天日,这种行为更像是在逼迫她,逼迫她交出某些东西。
“所以,当时去花家的人,极可能是谢家派过去的。”贺境心道。
宋钺眉心微皱,“可是究竟会是谁,在二十多年后,再跳出来复仇呢?”
宋钺:“花想容失踪的走镖丈夫,她不见了的双胞胎之一。”
“还有一个人。”贺境心道。
宋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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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
溪草村里,家家户户的灯火都熄灭了,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种如水的安静之中。
西山脚下那座荒废了二十来年的青砖房后,两座孤坟因为无人打理,也长了半人高的荒草。
“快一点挖!”贺境心催促道。
此时,宋钺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费力地挖着土。
宋钺抬头,看了一眼蹲在坟包上,双手托腮,手里举着一根小小蜡烛的贺境心。
宋钺:“你就不能换个地方蹲吗?你蹲在人家坟头上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说的好像你挖坟就挺礼貌一样。”
宋钺:……
宋钺低下头,恶狠狠地一脚蹬在铲子上,铲子深深陷进去,他手下再一用力,一大块的泥土就被他挖了出来。
宋钺正在挖的,是小一些的那个坟,据说是花想容幼弟的那个墓。
贺境心总觉得这幼弟死的时间太过微妙。
尤其是在知道,花娘子曾经是江南世家花家之女,她的弟弟那可是花家的嫡幼子,这个身份,对于世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们是花家覆灭之后,存留的火种,怎么可能死的那么草率?
宋钺挖的满头大汗,直到铁锹终于触碰到了一样硬物,他顺着那硬物挖了一圈,就露出了一口棺材出来。
棺材是好棺材,埋在地底下二十多年了,除了表面的黑漆斑驳了一些之外,木头还是完好无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