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值十月十五,时已入冬,天气微凉。
然而江北的冬季还未真正到来。
那夜月亮很圆,月下殿内的宴席也很圆满。
宴后次日,便将推师南下。
曹操特准我赴宴,与诸公子同席,在曹彰、曹植、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人的后排。入座时,曹真额外睥睨了我一眼,鼻中哼出一气,说着“晦气”二字。
难堪被我一笑掩过,我虽颓唐,却仍特意留意当夜在席宾客。
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所谓“建安七子”,此宴算是首次凑齐“建安六子”,只是“三曹”里少了曹丕。
满殿坐着新旧文武官员,曹操独坐高台,举樽与众同乐。丝竹管弦并作,琴瑟和柔,笙箫悠然,鸣鼓击筑,执节者歌,其乐融融。咏者有散郎邓静、尹齐,歌师有尹胡在列,晓知先代诸舞的舞师则有冯肃、服养。戈操、剑舞、相和徒歌、盘鼓踏舞……一一上演,好一场歌舞盛宴,这是我降至汉末之世以来见过最大的宴饮场面。
只是,我全然不觉得这里的欢乐与我有半分干系。
众人笑得越大声,我心里愈发难受,就在不远的将来,席座中不知有多少大小官吏或负伤赤壁,或身死他乡。
笑不得,哭不得,说不得,想不得,最有只有醴酒可饮得。
难得可饮酒的良机,我却尝不出杯中一丝甘甜。
此情此景,配以歌者伴唱《鹿鸣》,曹孟德,可曾忆及汝之故人?
众公子将军的目光都在那些翩翩舞姿的舞女身上,曹植却对乐舞创制编排别有上心,正兴高采烈地同他三哥曹彰交头接耳,谈笑风生:
“兄长可知,杜夔参太乐事,受父相令创制礼乐,今日乐律尽皆此人所排。所想来无须几时,你我便有幸得闻先秦雅乐了……”
但曹植仿佛沉浸在自我学识陶醉中,也不顾曹彰能否听进半句,边说还边暗暗往他哥案上推移自己鼎中食物。我微微探身,向前瞥了一眼,只见曹彰身前的食案上所摆牛羊鱼豕已没了近半。
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向来很好。
毕竟是同胞兄弟。
哪像我,一直孤零零活在这世界。
罗衣璀璨,长袖随风,悲歌入云,偏这些舞女袖带还是赤红之色。掌中双耳杯早斜倾出酒,我托脸倚在案上,目光跟着舞女裙一同旋转,不知不觉间,便在酒酣耳热中迷失在血红的迷梦里。
萎靡不振终究不是办法,我以醒酒为由,偷偷从宴席上撤走,待文兰为我披上连帽白袍后,便独自前往牧府后园。
曲径通幽,石影错落,环池皆柳,塘下淤泥翻新,为塘沿铺出一条小道,塘中是大片枯萎断根的荷叶。远去了前堂阁楼灯火,好一处冷清幽暗园。
据说,这是刘表特意为蔡夫人修缮的后园。
我穿过柳荫,踏上塘沿,坐在石墩上,托腮观望着月光下池面一波潋滟。
清风吹不散酒意,更吹不散愁绪。月光清清凉凉洒在我的脸上,像剪不断理还乱的白练,束缚在脖颈,缠绕在心间。
冬天来了,很快就要下雪了,不知这江南雪景,可与北国媲美否?
明早天一亮,曹操他们都将前往赤壁,只剩我幽禁在这空寂之城。
可惜了,只有朔夜之月才最圆,今时今日之月,犹不是最圆满,曹丞相啊,你挑错日子了。
眼饧耳热之际,忽而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歪头看去,只见黑暗中拐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近,立在柳荫外。
“绿兮衣兮,绿衣白披,一时,我竟分辨不出,妹妹穿的究竟是白是绿。”曹植笑道。
“绿衣如何?白衣又如何?重要么?难道还能像人之面目一般,将你迷惑不成?”
曹植笑而不语,作上前状。
“慢着,莫动——”我顿了顿,犹豫片刻,“你我就这般远远望着,便是极好。”
那人拨弄着柳枝,信手折下一株:“我偏不。”
眼看着曹植穿过柳荫,一步步靠近,我双颊绯红,左右双手按着石墩,无处安放。
若逢新雪初霁
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子建,你可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他抱臂立在我面前,笑眼盈盈,柳条就这么垂落在他肩膀上。
明明没有下雪,我却满目清冷;明明没有残月,我却感伤离别。
我傲慢地别过脸去,只为掩饰心底的自卑与孱弱。
可今夜月色仍然温柔,仍然令人心情舒畅,我和曹植焦灼的关系,也在这凄美月色中缓解,也在这静谧的池边发生微妙变化,从前种种纠葛恩怨,像是一并消融在清凉的西南风里了。
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相疏。一个恍惚间,仿佛已回忆完多年来与他共处的一切。
其实我们都在相互试探,可那天晚上谁都没有向前迈进一步。
“此裙已旧,何不弃之?”曹植问。
我下意识扯起袍角掩住绿罗裙摆洗不干的血渍。
“旧物犹如美酒,放得愈久,愈发香醇。你珍爱之物,会嫌弃它变旧么?”
曹植自觉失言,尴尬一笑,忙扶额转移视线,观星赏月。
“看那儿——竟有大片枯荷——唉,只是可惜了,竟不能于盛夏绚烂之时得见。”
我支起苍白的脸,望着他的后背笑道。
“我偏爱枯荷独有之风韵,彼芙蓉盛开,菡萏连叶,红绿相衬,自然惊艳,然枯荷留塘,虽已迟暮,犹可争妍。恰似此时,与皓空皎皎明月相映,反教人品出傲骨犹存滋味。”
但曹植似乎并未听出我的话外之音,仍自顾自嘟囔道:
“此处池塘,委实小气了些,不够看,去年邺城西园内造了一新池,阿缨你知晓么?”
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