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月如日,转瞬间,便到了夏天。
军师祭酒府已有声声蝉鸣,彼时彼刻,我正在堂上拿着户扇给郭嘉吹凉,一边与他谈话。
“王师修整时日已足,这几日,司空府只怕须有不少厅议,届时汝随我同去。”
“又要打仗了吗?”
“嗯,若不尽早除去袁氏余孽,只怕后患无穷。”
我把头低下:“先生,您当真……决定了不留守邺城吗?”
“曹公北征乌丸之意久,其受董昭之建,已暗通二渠,以备北伐输粮之用。辽西作乱之焰正炽,趁此平定燕地,恰是良机。只是军中文武,怕有不少人会阻拦,他日议会,嘉定然是要力劝曹公的,而主战者又必随曹公出征。”
“先生可知,并非所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都称作‘勇士’……”
“只要能助曹公完成大业,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
我忍着伤恼,欲言又止,还是没办法告诉他历史的真相。
郭嘉见我不再发牢骚烦他了,乐呵呵道:“缨儿,汝可知,人为何而活?”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民生多艰,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先生问的问题本身已经给出了答案,这就是我崔缨坚持要改命的原因!”
“欲求鱼和熊掌兼得,可焉?”郭嘉正色,苦口婆心劝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郭嘉从不信命,但既知结局已定,此时走与那时走,又有何区别?”
他长叹一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缨儿同嘉说起后世那么多诗词,只有一句,我是真喜欢。”
“何句?”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我掷下户扇,两腮鼓鼓的,将头扭了过去。
“缨儿,本朝不比你那世界,这儿礼教甚繁,对女子拘束犹苛,一些为人妇之道,学在心里,终归无妨。嘉与世长辞之后,你可要好好听你叔父的话,慎勿触曹公之威,记住了吗?”
我默不作声。
……
四月月底,曹操接连召开会议,与群臣商议往后军计。
只是郭嘉没想到,除了他一个,其他文武大臣皆担忧荆州刘表会趁曹操北伐之际,偷袭后方许昌。于是郭嘉力排众议,坚决支持曹操北征乌丸计划。一时间,议厅争辩不休,如此激烈的文武舌战场面,我还是头一回见。与此同时,丕、彰、植、尚、真等公子皆在场,我们这些年轻后生,无不眼睛发亮。
听闻战事将启,荡寇将军张辽早已从临颍屯兵而还。虽说那年自南皮还邺,也曾粗略见过一面,此番却是首回细细盯量。
果真一身英雄气!
前世久仰张文远大名,今日竟有幸遥遥望彼风姿,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只不过,今天,他与南征派站一队。
“天子于南许,四方诸侯莫不虎视眈眈,而今公却要北向,遥征燕地,若刘表遣刘备袭许,据之以号令天下,恐公大势将去矣。”张辽拱手上前进谏道。
“张将军此言差矣,嘉知诸君心中所虑,不过荆州背袭之患。诸君且复听嘉言,再决心意不迟——”郭嘉负手振袖,朝曹操一揖,娓娓向众臣道来:
“曹公今虽威震天下,然胡恃其地远,必不设备。因其无备,卒然击之,可一举破灭也。此破敌良机,机不可失;且袁绍尝有恩于胡虏,而熙尚兄弟犹存。今北方四州之民,徒以公威暂附耳,曹公德施未加,舍而南征,若熙尚依乌丸之资,招其死主之臣,胡人一动,民夷俱应,恐青、冀非己之有也。北地未稳,后患未除,谈何南征?愿公深思熟虑之。”
好一个分析时局,反将一军,让在场群臣皆沉默。
曹操摩拳擦掌,还有些顾虑:“刘备非池中之物,其手下关、张二人皆万人敌,如若袭许,为之奈何?”
郭嘉轻笑道:“武将虽勇,孤掌难鸣,譬若善樵之夫身居茫海,遍无柴薪。刘备此人于司空而言,是‘非池中之物’,于刘景升而言,未为不是。荆州刘表,坐谈客耳。自知才不足以御备,重任之,则自恐不能制备;轻任之,则备不为其所用。此番北伐,虽虚国远征,公无忧矣。”
郭嘉对人性的预判,又一次引得曹操连连称善。
荀攸等谋臣欲言又止,终已作罢。
不知是何缘故,曹植忽而跳出来反驳道:“父亲,孩儿以为,此行征辽尚有不妥之处。”
诸臣目光皆集聚其身,曹操眯了眯眼睛:
“哦?植儿说来。”
曹植也无惧色,像是即兴作文,心高气傲地说道:“且不论那山高路远,天寒地冻之境,于行军多有不便。父亲自官渡以来,东讨西征,扬威八方,敌寇莫不束手北面。小子敢问祭酒,今袁氏残党已成末路,势之大小已明,假以年岁,自当崩解就擒,何必兴师动众,以小易大?不若劝课农桑,修我王师,屯我许田,先定荆楚,北塞自应望风臣服。”
这如何能忍?我家奉孝好不容易劝动的人心,怎可被你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