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铖儿(2 / 2)

汉魏风骨 Ms.林羽 5856 字 21天前

我颤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简,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这二十一世纪的学渣,对汉代经学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能亲眼见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郑学抄本,也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带着对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我莫名对这些儒经起了兴致。

其实,多年流离,早已消减了不少心浮气躁之性,我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尽吸纳进腹中,连府中仆婢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渐渐接纳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读物,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读书人一样,每天在窗下读书,从最基础的《论语》《韩诗》读起,再读《礼》《书》《易》《孝》《春秋》。

而每当这时,胞弟铖儿都会很安静坐在案旁,摆弄匕首,兀自看些剑谱。

铖儿在外人面前比较木讷,私下同我一处时,却是十分顽皮爱笑的。其实他机灵得很,身形虽瘦弱,却最喜舞刀弄剑,几次我看他一人玩耍时都觉着危险,他却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儿不怕。铖儿长大后,想当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为什么想当大将军呢?”

“因为铖儿要保护大家呀。”

傻铖儿,是阿姊会一直保护你啊。

铖儿习武虽有天赋,却不是很爱看书,我反复劝诫他要熟读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书。

“生逢乱世,光凭一身蛮力,可当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

“铖儿记住了。”

某日,铖儿正诵读《石碏谏宠州吁》,突然停下来问我道:“阿姊,为什么公子州吁有如此多的宠爱,却还不满足呢?”

“贪婪无厌是人心啊,恃宠而骄,犯法获罪,那是咎由自取。”我随口说道。

“那究竟是宠爱错了,还是权势错了呢?”铖儿自言自语嘀咕道,“‘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说得真好!铖儿以后才不做那贪婪之人呢!”

我抿嘴笑着,拿简书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将来铖儿做好自己的本分,还怕会犯法获罪么?你还不如想想,铖儿为什么叫‘铖儿’呢?”

“为什么呀?”

我忍俊不禁,思忖片刻,认真回答道:

“‘铖’的本意是一种武器,你看它是不是有一个‘金’字和一个‘成’字?一则,精诚所加,金石为亏,预示铖儿只要诚心处世,将来定能感天动地;二则,汝心为金,则坚不可摧。铖儿本人若是块金子,将来总有一日会发光的,哪里还怕会埋没在这乱世呢?”

铖儿笑着点点头,两眼放光似的,自顾自手舞足蹈。

“铖儿一定是一块纯金!一定!”

……

暮春时节,每日除了胡乱拨琴,读书自娱,我还须担起督管府中弟弟们读书的重任来。叔父家的两个堂弟,年长的唤锐儿,年幼的唤铭儿,分别只有八岁和四岁,而铖儿也不过十岁。府中除了他们兄弟三个,还有两名外姓男童,也才总角之龄。他们是叔父的友人公孙方、宋阶之遗孤,叔父视若己出。其中,公孙方当年曾与崔琰一道从学郑玄。

故而,为了他们五个“混世魔王”的学业,我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我托匠人造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当作用功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学数的奖励。没想到,弹弓、陀螺、风车、毽子、纸鸢、九连环、竹蜻蜓这些,竟然早就在这个时代便流行了,而华容道这样重排九宫的游戏,貌似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的河图洛书文明,更别提什么秋千、空竹、蹴鞠、击壤、拨浪鼓、鲁班锁、陶响球、鸠车竹马了。

我黔驴技穷,只对古代工匠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即便如此,弟弟们还是十分欢喜,因为以前叔父在家,可从不许他们玩弄这些“奇巧杂物”。如今我造了出来,辟出后院一块场地,专门供他们作耍,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古代念书的小朋友,缺乏课间休息,如今,他们能从我这个阿姊这里,得到不少游戏的乐趣,自然在夫子授课时,也很认真听讲。于是我成功说服叔母,让她替我们隐瞒此事。

每日傍晚,看着弟弟们在后院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心里真的无比宁静。

可有时,看着铖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又不禁背过身,偷偷抹泪。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的欢乐,绝不会长久,往后数年,我都将与这些骨肉至亲分别,隔着巍巍公府高墙,一月难以相见数面。

而这些,他们现在都不会懂。

这次历史,崔曹两家,关系微妙,不再以联姻结缘,却又比联姻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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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崔缨,今时今日,深深感受到家族重任在肩。

清河崔氏三大支族,独我阿翁这家仅存遗孤。以后铖儿长大,定然是要分家别居,他年我若真被赐死了,他一人,又该如何振兴家业呢?

“阿姊,你怎么哭了呢?”铖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直揪紧我的衣袖,“是不是铖儿贪玩荒废学业惹阿姊不高兴了?”

铖儿说着就把九连环掷于地上。

我蹲下身,在夕阳下将他紧紧抱住,破涕而笑:

“怎么会?阿姊这是被风沙迷了眼。铖儿你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姊始终是你的阿姊……也许阿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我一定尽我所能,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长姐如母,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个乱世好好保护铖儿,把他当做自己前世的亲弟弟一样爱护。

铖儿听了撅起嘴,很是难过,他指着地上的九连环,说:“阿姊,这圈圈套套,我解不开了。”

“可以解的,可以解的,怎么能轻言放弃呢?让阿姊试试——”

弟弟们都围观上前,过了半晌,他们纷纷笑道:

“哈哈哈,阿姊你也好笨,你也解不开呢!”

“这根本就是死结!”

“对啊,没人能解开,这圈套真的好无聊呢。”

我暗自嘀咕:怪哉,明明是我做的九连环,怎么自己反倒解不开了呢?

……

窗外桃花开了又谢。

转眼,春天已然过去。

我常常倚在案上,支颐发呆,心里却想:

曹丕与甄氏的邺城大婚,一定很热闹吧?而曹植、郭嘉,你们在邺城,也都还好吗?

四月中旬某日,离去除丧服还有几天,我正坐在绿纱窗下,伴着虫鸣,默读流传甚广《女训》——那是当年蔡邕写给自己几个女儿的家书。

简书内容,使人想见才女蔡文姬的姿容气质。

正浮想联翩时,窗外忽然跳进一只小白兔,就蹲在我的竹简之上。

“啊呀,兔子!”

那是只晶莹如玉,皮毛胜雪,眼眸红赤,两耳微卷的小兔。

惊愕之余,我欣喜万分,遂怜爱地将小兔捧在手心。撸着可爱的兔头,我蓦然抬首,这才惊觉窗棂边多了张青年男子的脸。

“二哥!”

我激动地按桌而跽,仓促起身时,却因久坐腿麻而有些踉跄。

“哎,你小心些!”曹丕笑眯眯提醒道。

我抱着小兔,踮起脚尖趴在窗沿,喜不自胜。

“二哥!二哥!你怎么来啦?”

“怎么,近三月未见,不欢迎我?”

“没有,没有,突然见到你,缨儿可高兴着呢!”

曹丕笑:“幽州暴乱,父亲欲亲征平叛,故召我北上留守南皮。行军匆忙,途经清河不能久留,不便叨扰府中令堂。于是翻墙入府,特来与缨妹相见一面。”

“原来如此,”我眉开眼笑,指着怀中之物道,“那二哥,这——”

“哈!这是春天的时候,二哥在邺西游猎时所得,缨妹可还喜欢?”

“送我的么?喜欢!太喜欢啦!”我将小兔高高捧起,举过头顶,“二哥不知,缨儿最喜欢的小动物就是白兔啦!这几个月待在府中,可着实把我闷坏了!如今有了这小精灵,我乐得跟什么似的!”

“功服期间,确实不便外出。可二哥倒是听这城里闲人,都在聊你这崔氏长女呢,怎么,短短数月,就声名远扬了?”

“还不是托司空声望,不然,缨儿何有如此本事?”我眼珠一转,试探性问道,“对了,二哥,你也喜欢兔子吗?”

曹丕笑了笑:“你二哥可是丁卯年生人,哪能不喜欢自己的生肖呢?”

“那么,是几月几呢?”

“十月初九啊,怎么,你想送二哥什么寿礼吗?”曹丕莞尔,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心思。

我眨巴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君子不受无酬之礼。”

“你若有心,待明年你二哥及冠时,再送也不迟,今年便不了。现下要紧的,是等大军还邺,接你一道回去。”

“嗯。”

曹丕兴致忽起,像是与人分享小秘密,抑或引以为傲的壮举,他压低了声音,凑前笑道:“好妹妹,你是不知道,这次回邺城,二哥玩得可高兴了!冀州初定,各部落进贡给父亲的名马良弓,不计其数。春神句芒司节,惠风拂过之处,草木无不繁盛,看着干燥无比的弓弦,二哥手痒得很啊!”

“所以呢?”我故作好奇问。

“所以就……必须酣畅淋漓打一场春猎嘛!”曹丕抚掌大笑,“我和你子丹哥哥呀,就偷偷溜出城去,跑到那林子里,前后猎得九头獐鹿、二十只野兔,还有长毛的野鸡呀、小巧的黄雀呀……别提有多好玩了!”

“三哥、四哥他们没去么?”

“诶——”曹丕摆摆手,“他俩成天玩在一块,自乐着呢。我若带了这俩不安分的主儿去,肯定会惊动母亲的。我且与你讲那几日的趣事——”

听曹丕要讲游猎的趣事,我两眼放光,莫名对纵马原野心驰神往。

小主,

“有一日,我与子丹正在山林里追赶一只硕大无比的兔子,突然跳出一头吊睛白额虎,扑上前,将它一口吞了下去!”

曹丕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惊险的场景来,我下意识地揣紧怀中白兔。

“二哥当时也被吓着了,按理说,猎林里怎么会无端闯进一只老虎呢?……我和子丹连忙勒马回奔,眼看那老虎就要赶上了,你子丹哥哥猛然回头,舒臂挽弓,只一箭,教那老虎应声而倒!真真骁勇无比啊!此番去南皮,我定要在父亲面前好好夸赞他!”

“竟有如此奇事!”

“可不是,”曹丕心有余悸,笑道,“好在后来,我们找到那兔穴时,发现还有一只刚诞下不久的白兔,二哥见其甚是可爱,特意留着,携来与你。”

硕大无比的兔子?难道是待产的孕兔?

我抱着那只孱弱的遗孤兔,有些惴惴不安。

“二哥待缨儿极好,缨儿是知道的。待将来长大了,缨儿定会好好报答二哥!”

我仰起脸,自信地说着,全然忘记世上有言曰“轻诺必寡信”。

“如今既已兄妹相称,何必客气呢?”曹丕摆手笑道,“人生一世,总须玩得开心不是?”

我看着他,笑而不语。

“好了!二哥要继续赶路去了。今后这几个月,缨妹可要吃好喝好,快快长高些,等大军归邺,途经清河,二哥定亲自来接你。”

“嗯,二哥保重,一路小心!”

曹丕转身,疾步离去。

窗外桃叶正圆,忽而飞来两只小雀儿,落在枝梢,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我乐不可支地回到案几旁,仰面躺在草席之上,将小白兔高高托起。阳光穿过它洁白的绒毛,四散着金色的光辉。

我爱不释手,等看够了,就放在草席上。懒懒地侧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不住地抚摸兔头,我开始自言自语:

“万物皆有灵,小白啊小白,以后你跟了我,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我叫崔缨,你叫什么呢?”

“唔——”我沉思半天,半天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哎,有啦!”

我突然想起那夜与曹丕共同看见的满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小白兔,你若是能幻化成人形,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以后你就叫‘皎皎’吧!”

我笑弯了眉眼,温柔地抚摸起皎皎的兔耳。

“皎皎,皎皎——”

“啊,不许咬我!是‘皎皎’,不是‘咬咬’啦!你听错啦!”

我小心在嘴边吹着手指,忽然对上那一双烈焰般的兔眸。

屋内十分静谧,世界似乎只剩红白两色。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只兔子的“衣服”,比我一身白衣还要白。

仲夏炎炎,即便长坐于室内,也教人心烦。

如此闷热的天气,让我不禁想念起前世的空调冰箱。

啊,现在想来,前世的我,是多么幸福呢!

春天,可以穿着碎花洋裙,骑着共享单车,在小城街巷兜风;夏天,可以坐在凉快的空调房里,和室友分享冰镇过的西瓜;秋天,可以闲适地坐在校园青石板上,喝上一杯温温的奶茶;冬天,还能贴着暖宝宝,躺在沙发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追最新的古装剧……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无比怀念!

呵,纵然你曹丕,是将来大魏的皇帝,想来也不如前世的我那般惬意呢。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非得在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那些从前看似寻常的事物。不单是和平的生活、便捷的科技、物质的享受,更是从前漫不经心里,一点点丢失的亲情、友情和爱情。

五月十八日傍晚,突然有人来崔府,给我送上两箩筐的瓜果。

送东西的人还带来曹丕的一封亲笔信。

曹丕在信中,提到了他与亲友南皮游乐之事:他命人在县东二十五里,筑了一处宴友台。他和曹真、曹休等族门中人,连同吴质、阮瑀、徐干、陈琳等一干文士,终日弋猎于野,猎归则于台上休憩。或辩论六经,或畅聊诸子,或弹棋对弈,有甜瓜在清泉中沉浮,有朱李在冰水中浸泡,醇酒肥牛,野炙炭烧,可口美味,日日有丝筝作伴,夜夜有胡笳顺耳……满纸溢出“炫耀”二字,教我笑得前俯后仰。

哼,我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吊儿郎当女青年,还没见过这种娱乐小场面吗?若你们生在后世,集体进了酒吧、KTV、游戏城,那得疯成啥样啊?你们古人,有什么是我们后世人想象不到的呢?没体验过还没见过电视上演的吗?嘁!

还真别说,多年后,在铜雀台宴会上,我是真想收回当年这段浅薄轻狂的话了。

二十一世纪的我,哪里懂得什么叫阶级。

可我将信连同皎皎一同揣入怀里,只望着天边山头出来的小月,发起了呆。

曹丕,南皮城后园里的月亮,一定很美吧?

车舆轮转,夏夜的风一定很凉快。

放心,不要“乐往哀来,怅然伤怀”。在不远的将来,你们还会拥有,更大更美的精神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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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

入秋后,叔母亲手给我缝制了不少衣裳,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