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内灯火煌煌。
此时天色已亮了,天光从半开的轩窗照进来,斜斜落在谢琅脸上,映出她微愕的神情。
她保持着将手递给医官的姿势,有些茫然,不过那点茫然很快如雪一般消散了,只低声道:“是吗?想来是我久病,竟忘了这事。”
“……不知太医署中可有姓梁的医官?”
她盯着医官年轻的脸,压缓声音问,态度颇为温和:
没办法,她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在谢琅眼中算是颇为年轻了。
本来被看得有些瑟瑟发抖的年轻医官闻言松了口气,她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原先似乎确有一位姓梁的医官,只是……”
她脸上现出的并非思索神色,反而是一种找不清方向的迷惑。
谢琅听她喃喃道:“奇怪,我记得他是前些日子暴病而亡,却想不起来到底是生的什么病,又被葬在何处……”
前些日子暴病而亡?
谢琅微微敛目,掩住蕴在眼中的冷光。
她本以为方许之记忆与她不同仅是意外,但在问了宋昭、以及这位小医官后,却又不像是意外了。
——方许之认为新政之事还未流传朝野也便罢了,可今日明明该到她留在宫中,再下一位也是方许之,而非宋昭。还有小医官说,圣人并未设太医署令一职……
是否在所有人之中,只有她的记忆有问题?
不。
这还得再看看——而且,为何不是仅有她的记忆正确呢?
谢琅想到这里,漠然地活动了下手指。
既然这样,药开了以后也不必喝了。
医官见她动作,急忙松开搭着她脉搏的手,一面伏在案上写方子,一面很是忧心地看向她:“万望国公保重身体,近日还是莫要操劳了。”
谢琅瞧着她与宋昭、方许之相似的奇特拿笔动作,嘴唇微掀:
“多谢,我向来遵循医官嘱托。”
医官写完方子拎起药箱告辞离去,谢琅托在掌中瞧了眼,便顺手塞进袖中。
“风有些大了。”她抬眼望向案后另外两位身肩宰执之责的同僚,声音平淡,“未免纸张被风拂乱,还是关些窗为好。”
宋昭埋首卷牍之中,一时未能答话,一旁的方许之倒是抬起头看了看,猛地自骤狂的风中救下一份薄如蝉翼的密折。
他心有戚戚,很快附和谢琅的话,又添了几句国公身子尚未安好不得吹风云云,唤守在堂外的禁卫关窗。
然而不通风也不好,毕竟政事堂内的气味实在算不得好闻。于是禁卫们仍然给堂内的三位宰执并四五位从二品官员留了一丝用以通风的窗隙,便陆续退到门外。
天光被窗严严实实挡住,即便窗上糊的纱宛如流淌在地的银月,却依然透不进多少光进来。
因此政事堂内诸位大人只能又唤人进来,多擎起几注灯火,照得堂内一派明亮,宛如日中时分。
谢琅直至禁卫又陆续走后,才缓步行到窗边。
她伸手在窗缝边探了探,果不其然没有感受到半丝风。
再拂窗沿,指腹也未沾染上半点灰尘。
她神色略沉,回过身去重新走回桌案边,余光轻扫一眼堂内众人。
——都是一样的拿笔姿势,不像是用毛笔,反而像是用……
数据笔。
这三个字直直跳进她脑中,将她原本所想的答案完全挤占出脑海,溅出颇大的水花。
谢琅一瞬发蒙:
笔她知道,这数据……又是何……
——写光脑上用的。
脑中不受控制的又滚过去一句话。
谢琅:“……”
这“光脑”又是什么东西?
许是她神色过于难看,自门外捧着一叠公文进来的吏部尚书不免瞧着她脸色问:“仆射,今岁对于京朝四品以下官员的磨堪……”
磨堪,意即考课,以其考核官员政绩,并依此奖惩、任用诸官。
然大启磨堪不似前朝,京朝官每三载一磨堪,三品以上由圣人亲考,四品及以下则统一归吏部考功司主持;地方虽也如此,却仍有每岁一考。
可如今吏部尚书言谈京朝官之考课事,却是不妥:
谢琅尚还记得,对京朝官的考课是去岁之事,今岁再行,很是不必。
然而她记着自己的记忆与其余人有所不同,便只微抬了眼,问道:“吏部可有章程?若无,那便参照去岁所行的罢。”
声音轻柔,吏部尚书听在耳中却是打了个寒颤,垂眼拱手道:“密恐有负仆射所托,不敢擅专,还是请仆射再看看罢!”
谢琅闻言轻敲了下桌面,示意他送过来看看,心下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