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猛地睁开眼。
身上睡衣果然又出现了变化,她触到正在缓慢变回原样的一点毛绒料子。
眼前暗沉一片,尽是今日才见过的卧室景象。
哪来的什么青石板、什么人影?
她睁着眼睛,窥着上方星星点点的星子——拉克西丝商会提供的房间,天花板上竟然绘着一片无垠星空,此时繁星闪烁,熄灭又亮起,如同记载在联邦史书上久不得见的萤火。
谢琅兀自发愣,却只觉这是漂远了的河灯,映得宽阔的河面灯火幢幢,最终都将悄无声息地熄灭在不知名的地方。
就像那些闪着光的飞萤,早已随着联邦的发展与扩张,在一个很寻常的时候灭绝了。
她想起梦里那双眼睛。
眸光不很锐利,反倒带着些温吞的光彩,让她几乎能想到那张熟悉的脸上清透又柔和的神情。
那应该是她原来的身体,神色却与她本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来到联邦前,她终日悬心国事,眉头总是深深锁着,面色也发沉。
直到如今,她才稍稍偷得些许闲暇,连心态上都年轻了许多。
若是前世如宗族所想那般步入世家后宅,她恐怕已经有了子女,再过上几年,也当如常人一般为儿女相看,期待儿孙满堂。
可这些事通通与她无关,她……
谢琅神思飘忽,直直飘回圣上强硬要求她好生调养身体那一日——
*
弘武十二年,深秋。
这一年的寒意比往些年来得要早,原本该是露水渐丰的时节,霜却早早落了。
钦天监递到天子案头上的奏折中写,今冬恐有雪灾,于是皇帝下旨,令北方诸道务必备齐炭火、粮米,以免遇灾方寸大乱、措手不及。
天渐寒了,常朝便也改为五日一次,但诸如侍中、中书令这般的大员,也应照常到政事堂处理事务。
“大人。”车帘被掀起一角,冷风灌进车厢。女侍的声音柔柔地落在耳边,“已至长乐门外了。”
斜倚在马车内壁上的女人醒神。
她身着紫色官服,腰配金饰鱼袋,面色冷白,神情疏冷。
大启三品以上官员授紫衣、金鱼、象笏,她既着紫衣官袍,便也是位三品以上的大员。
女侍将备好的手炉送到她手里,又替她戴上官帽,细声嘱咐:“近来天寒,大人仔细冻着了。”
她没拒绝,将手炉拢入袖中,弯身出了车厢,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朝着政事堂所在的地方缓步行去。
“谢仆射!”
远远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刚一回头,便见同样身着紫衣的男人快步接近,末了停在她身前,稍一拱手:
“仆射身体可好些了?”
是中书令方许之,这两天她在家养着旧伤,亦听说其孙辈与明远侯家的公子在朱雀大街上大打出手,被巡城的金吾卫扭送京兆府。
谢琅不咸不淡地回道:“尚可。”
她不欲多言,因着冷风呼啸,吹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冷,有什么要紧的事她都想留待到了政事堂内再谈。
和她有着同一目的地的方许之却缀在她身侧喋喋不休,从中书省一直讲到门下省,最后,在踏入政事堂前,落在了尚书省上。
谢琅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又是考学之事。
先帝在时,为纪念早逝皇后,破例开了女子科举,择选人才,但并非常科,且与寻常科举相区别,亦只开了两三次而已。
近月以来,天子有意广设女学,令女子得以入学,又欲增开一科,专供女子科举,以期更多良才美质进入朝堂。
方许之轻觑她的面色,试探道:“不知仆射对此……意下如何?”
谢琅轻轻咳了一声,面色冷淡:“还待再议。”
她旧伤尚在隐隐作痛,实在不欲与他多谈。
方许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当下便琢磨着,要怎样不着痕迹地在圣人面前给她上点眼药——
他今日宿直,午后仍留在宫城官署之内。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挑好时机,会食之时,便听闻谢琅被圣人召到身前去了。
谢琅随着女官指引,行在宫道上。
前来接她的女官燕回走得不快,似在照顾她的旧伤。
燕回是自小就跟在圣人身边的,与她也算多年熟识,刚一打眼见她,便直言道:“您可要受圣人训了。”
谢琅还没琢磨出来这能受什么训,便已踏进紫宸殿偏殿。
“正殿积了太多折子,要吃锅子,也只能摆到偏殿来了。”
圣人坐在桌边解释,并止住了她要行礼的动作,将她召到身前细看。
“旧伤可好些了么?”
谢琅颇有些无奈地道:“圣人也说臣这是旧伤,那自然无甚变化。”
她这伤是多年前在某次藩王叛乱里受了流箭,天气一冷起来,伤处就隐隐作痛。
“只是旧伤?”
圣人面上罕见露出了一抹忧色。